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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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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蟠揣着两张画像来到花园水榭, 朝树上的十六招招手。十六跳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他。

    “什么?”

    “鱼鞭信票。”

    “呦~~谁的?”

    “你的。”十六道, “柳湘芝招供的章程, 十三手里有一张,还画出了柳湘芝那张。我摸索着先做两个试试。”

    薛蟠咂舌:“你还有这本事!”忙细看了看, 与十三杀人越货来的那张简直是流水线同款,小心收入怀中。

    十六又说:“昨晚那些人扰了王爷睡觉,王爷恼了, 与陶将军商议报复。”

    薛蟠忙说:“不可乱来。那地方有机关。”

    “他们知道。”十六瞧了他一眼, “四当家真不合适做贼。”

    薛蟠摸摸后脑勺,有些委屈。遂取出画像给他瞧,十六都不认得。

    二人遂围观了会子元春教琴。不得不说, 天赋这玩意从来不均衡。元春抓着黛玉的手拨了会子, 黛玉便能自己弹那两个音了, 而后飞快的学会了拨其余n个音。元春如法炮制, 抓茵娘的手拨弦。花的功夫比黛玉多了一倍。放手让她自己拨, 依然是铮铮铮的乱来。黛玉在旁比她俩还急, 干脆自己抓茵娘的手教她。元春含笑围观。薛蟠瞧着有趣,跑进水榭凑热闹, 一个外行指手画脚。

    元春抬头看十六坐在水榭外的大石头上,走了出来,立在十六身旁微微迟疑。十六左右各有一块大石头。他指左边那块道:“薛蟠方才坐干净了。”元春便坐上去。

    安静了会子, 十六道:“我是有罪之人。”

    元春道:“我也是。”

    十六道:“你不是。”

    又安静片刻。十六道:“我从没生下来便有罪。”

    元春道:“没有谁没生下来便有罪。是旁人将他们自己的罪推到你身上。”

    十六道:“我是。”

    元春道:“你不是。”

    再安静许久。十六道:“若没有我, 全家皆安好。”

    元春道:“我虽不知道你家是个什么情形, 若因为孩子而生乱,则没有孩子亦早晚生乱。”

    十六道:“不会。”

    元春斟酌良久,轻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只当说故事。”

    水榭中忽然传出铮铮乱响,薛蟠领着黛玉茵娘六只手同时上,胡乱拨弦制造噪音,三人齐声大笑。

    十六慢慢的讲了个故事。说京中有户人家,父母和美、儿子孝顺。不曾想风波骤起。老两口领着老大出门之际,老二吃醉了酒被人送回。那家不过是寻常小户,只有两个下人。一个跟主子出去了,另一个照看老二。随即下人急报二爷不好了。大儿媳只好打发下人去请大夫,自己留在小叔子屋中,不曾想被老二强暴。后来才知道,有个粉头看上了老二,给他的酒中下了春药。大儿媳就此怀孕。

    元春听罢想了半日,道:“粉头的错。”

    十六默然良久,又说了下半截。大儿媳谁也没告诉,只想悄悄打掉胎儿。谁知连服两剂打胎药皆不管用,有回孕吐被婆母发现。众人自然以为孩子是老大的,阖家欢喜。孩子遂再也打不掉了,足月生下。长到六岁时,那事儿不知怎么被老大知道了。遂狂怒,闯入房中暴打妻子。孩子看母亲被打,一时急了眼,抓起案头石镇纸砸向老大。可巧他砸中的是太阳穴,老大遂死。

    又无言良久,元春轻轻的说:“我有许多宽慰的话,大约没什么用。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十六一愣,想了半日:“哪里不对?”

    “感觉而已。我也不知道。”元春道,“可否将这故事说与薛表哥?只是故事。”

    十六又想了半日:“没有哪里不对。”

    “薛表哥说,通常情况下女人的直觉比男人强,但男人的逻辑比女人强。这是由于两性的左右大脑活跃度不同。二十几年来你自己定是想了无数遍,可知你有什么思维局限。”元春语气肯定胸有成竹。十六心中隐约生出一丝期盼。良久,点点头。元春嘴角轻轻勾起,朝水榭招手喊道,“薛表哥~~”

    薛蟠忙撤身出来,笑嘻嘻看了看他俩。“何事?”

    “明太太他们前两年查了一件事,你听听可有什么古怪之处没有。”元春悄悄使了个眼色。“我觉得哪儿不对。”

    薛蟠没看懂,但猜到元春有事不欲让十六知道。乃一屁股坐上十六右边石头,一面伸懒腰一面以脚敲地:“啊啊啊what do you mean~~”十六没学过英语。

    元春皱眉道:“你也不擦擦,那石头上怪脏的。find out mistakes whatever there have or not”

    “哪儿脏了。挺干净的。”

    元春遂将故事说了。十六面无表情。说完,元春眼含期盼望着薛蟠。“薛表哥能觉察出什么不对来不能?”

    薛蟠咧了咧嘴:“岂止不对,简直到处都不对。”哎呀妹子啊!这事儿虽狗血,但通顺合理啊!让你哥哥怎么鸡蛋里挑骨头?“徽姨会去查一个小户人家的狗血故事,本身就有问题。”薛蟠眼珠子朝天上瞟,脑汁都绞尽了。

    十六道:“明太太想要那个孩子。”

    哈哈!有了!薛蟠立时道:“明太太和明先生的职责,旁人不知道、十六大哥你总知道。他们专职负责某姓氏人家之事。连官员家中八卦他们都不知道。只使得起两个奴才之家,根本不可能有消息传到他们耳中去。”

    十六移目湖面:“大儿媳姓那姓。”

    “卧槽!”薛蟠好悬站起来。“那这事儿可就不简单了。”阿米豆腐太好了!贫僧脑中瞬间已冒出十几个剧本。“那般富贵之家,纵然嫁女也少不得陪过去若干丫鬟。”

    “逃婚。”

    薛蟠怔了片刻,掰手指头数道:“我告诉你哪里不对。首先,此事太巧,巧得古怪。老两口和老大出门,老二被粉头下春药。而女人受孕没那么容易,每月只有那么几天。这个点儿赶的,怎么都像是人为安排。其次。打胎药是作用于胎儿的。胎儿极脆弱。大儿媳吃了两剂,纵然无用、胎儿必损。故此孩子生下来哪怕没有缺胳膊少腿也必是个病秧子。六岁的孩子能打死大人,可知他身体康健。基本可以断定,大儿媳吃的打胎药被人调换,说不定换成了保胎药。第三。这户人家没有丫鬟。如此隐秘之事,大儿媳必亲自熬药。所以,换药者只能是药铺子里的人。谁有本事猜到大儿媳会去何处抓药、并控制了那药铺子呢?第四。算上怀胎的时间,从出事到东窗事发应该过去七年了吧。那事儿只有两个人知道,老二和大儿媳。这两位谁都不可能跟旁人说。那么老大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会相信。没有证据啊!第五,徽姨从不多管闲事。从她救下小朱和慧安道长便知,她救的都是受害者。”

    安静了片刻,元春问道:“依着薛表哥看,会是何人所为。”

    薛蟠道:“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嫌疑,所以只能是外人。而且是很有本事的外人。嫌疑最大的首先是大儿媳逃婚的对象,其次是大儿媳的娘家,第三是大儿媳的仇人。别说小姑娘没有仇人。人心险恶,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谁,或者你的存在就妨碍了谁。对了,她为什么要逃婚?”

    十六道:“未婚夫性子暴躁。”

    “那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姑爷?”

    十六不语。元春道:“哥哥常说,贵族家的婚姻就是利益交换。说不定姑爷家能带给娘家大利。”

    薛蟠缓缓点头:“有道理。这婚事后来就黄掉了?”

    十六道:“妹子替嫁。”

    薛蟠立时道:“妹子的嫌疑升高。如果妹夫时常家暴妹子,则妹子的嫌疑升到第一位。因为她身份高贵,原可以嫁个好丈夫过得很舒服,如今却时常要被丈夫打。这倒霉的命运本该是大儿媳的。贵族想害平民易如反掌。”

    三人又静默了许久。水榭里黛玉已将茵娘教出来了,琴声叮当叮当响得很悦耳。元春侧头看看十六,见他依然眼望湖面,也望向湖面,口里道:“此事……是谁的错?”

    薛蟠道:“根由便是娘家的错。得多狠的心肠才会将女儿嫁给性子暴虐的丈夫。还有,大儿媳身份高贵,按理说不论什么丈夫她都不该怕才是。贵族男子成亲之前屋里皆有通房服侍。我猜那妹夫既然会吓得大儿媳宁可逃婚也不敢嫁他,大概打过通房而且打得挺狠。有本事不去参军杀敌,朝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下手,他也有错。幕后之人如果是妹子……呵呵,她与她丈夫有什么不同?姐姐敢逃、她为何不敢?都只朝弱者下手。人家北静王妃想的那个杀老公的法子多妙,弄死姑爷做寡妇不也挺好。依着她的身份,还能偷偷找个姘头。”

    十六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神色。薛蟠眨眨眼,指着他的脸:“这什么表情啊!”

    十六貌似十分纠结,许久才说:“那姑爷……就是北静王爷。”

    肃静。

    安静。

    寂静。

    良久,薛蟠一掌拍在大石头上:“草泥马!”立时又说,“既然如此,北静王爷是个莽夫,这么弯弯绕的事儿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北静王妃则性子阴狠,非常符合她的人设。”

    元春道:“说不定是北静王爷手下人出的主意?”

    薛蟠摇头道:“不会。他若不爽,会提刀把这户人家的老少统统宰了,只留下大儿媳一个。且王妃既然找了柳湘芝这样的男人做姘头,说明她不喜欢北静王爷那一种。”

    他明面上说的呼啦呼啦,心里业已洞若观火:水溶都那么大了。故事里那孩子如今的岁数也在他那个级别。依着元春和十六的关系,孩子必是十六自己无疑。二三十年前,当朝郡主嫁给北静世子,而北静王府有兵权、世子曾匹马鏖斗十余个外族战士。这婚事的用意昭然若揭。天家的女儿也不好当啊。

    又安静了许久,元春轻轻的说:“那孩子甚是无辜。”

    “岂止无辜。”薛蟠顺口就接,“简直倒霉透顶。按照我们佛家的算法,他已将后续三辈子的霉都倒掉了。往后的三辈子运气都会特别好。”

    元春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不由自主翘起:“为何?”

    “因为他是被人算计出生的。”薛蟠认真的道,“不论哪个灵魂投这个胎,都预设了许多看不见边的痛苦。人间万象,再苦的命也得有魂儿投啊。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次投胎是一种自我牺牲。”佛祖啊这种话都掰的出来,贫僧都忍不住要鄙视自己了。

    “那,会不会孩子打死老大也是北静王妃安排的?小孩子比大人容易利用多了。”

    薛蟠侧头望了元春一眼。直接把帽子扣给北静王妃,这姑娘已开始解锁后宫女人的天赋。“不会,那就是个意外。你们想想,若老大没死,对大儿媳的折磨更是天长地久。大儿媳后来怎样了?”

    十六道:“已出家。”

    “你看。”薛蟠摊手。“老大若活着,她连出家都出不安生。对于北静王妃而言,看她姐姐痛苦的活着才是最高兴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孩子替母亲背了苦难。”

    元春轻轻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事儿说完了,三人皆暗暗松了口气。抬目朝水榭望去,两个小姑娘你弹会子我弹会子,嘻嘻哈哈。元春便起身过去,接着教琴。薛蟠十六依然坐着看。

    忽见远处顺着湖岸渐渐走过来一个人,正是十三。十三向薛蟠道:“方才朱大爷施计,王爷已抓住了放印子钱的和尚。”

    “啊?!是那老和尚不是?”

    “不是。”十三道,“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胖和尚。”

    薛蟠竖起大拇指:“大当家三当家真有本事!不过贫僧掐指一算,活儿是人家二当家干的吧。”

    十三绷着脸道:“二当家都不争功了,四当家嚷嚷什么。人犯已抓去庄子,预备待会儿审问。你过去不?”

    “去。”薛蟠站了起来。“十六大哥,那我先走一步。”十六点头。薛蟠遂与十三同走。

    元春教了会子指法,让黛玉茵娘挨个试。又是黛玉先掌握,茵娘捏不住轻重。偶然抬头朝水榭外一望,见十六又坐回那株掉秃了叶子的树上去了,不禁嫣然一笑。

    江南地气暖,许多树木经冬尤绿。故此那秃树极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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