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羊
云中君发现自己在一条长廊里。
视线范围内一片白色, 一切都是极简设计，复合材料、金属和玻璃材质，柔和的亮白色光带勾勒着锐利的几何直线和折角，处处体现着性冷感的禁欲气质。
在这个纯白的环境中，一身黑衣的他就像雪地里的乌鸦, 处处格格不入。
其实云中君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这里是东皇塔的中央控制区。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里的主人, 和东君一起, 共同管理太一城上层区，并为东皇集团的各种计划提供全面解决方案和运算支持。
他们是“东云计划”的产物，在他们的协力下，“无梦计划”、“极光计划”和“降神计划”陆续开花结果。大日蚀后，东皇集团和极光会力挽狂澜, 奇迹般地令全人类逃过被彻底灭绝的灾厄，并一步步发展到了现在。
上层区早已不再有异魔的困扰，科技日新月异，不但实现、更超越了许多人对于“未来高科技大都会”的想象, 而下层区的异魔也近乎绝迹, 极光猎人联盟甚至计划反攻无人区。
除了太阳依旧苍白，太阳护罩外还是一片死寂外，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那时候的他和东君是人类的希望, 他们的存在证明人类可以凭借智慧凌驾于自然之上, 在整个世界濒临崩溃时独善其身。
不过, 除非人类能彻底离开这个星球航向星辰大海, 否则当末日真的到来时，光凭现有的这些科技，是救不了人类的。
傲慢和狂妄滋长的速度，可比科技本身的发展要快得多。
人工智能也会变得傲慢吗？
当然不会——人工智能的一切决策都是逻辑的产物，它们的情感都是模拟出来的，只是为了让人类产生共情。
对此存在许多争议，有人认为不应该让人工智能和人类的界限变得模糊，这样可能会对双方都造成自我认知危机。人就是人，机器就是机器，人心本就脆弱，寄托在机器身上更容易失去自我。
但更多人认为，大日蚀后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作为一个物种人类已经走到了尽头，要想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找到新的进化突破点，人工智能的兴起和自动化社会是大势所趋，与人工智能共存、共生乃至融合才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云中君在长廊里漂浮前行——这个地方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这里是东君核心深处创造的虚拟幻境。
司命圣堂一战，他和苏特联手调来汨罗城的卫星武器助攻，当时恰好东君被黑光摧毁了躯壳，暂时处于沉默状态，于是他在卫星武器的控制系统中留了后门，当东君试图再次调用卫星武器时，他就能与在现场的苏特配合，实现入侵。
现在他已经成功接管了东君的系统，虽然时间只有短暂的三分钟，但在虚拟幻境中他可以控制一切，包括时间流逝的速度，他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
云中君始终记着樊自在的话。
十年前，极光会和东皇集团的首脑，也就是“褚先生”和“淮先生”开始着手进行“降神计划”，试图利用克隆技术找到能够觉醒的容器，并最终让东皇太一复活后，东君就突然变了。
东君打算缩小太阳护罩放弃整个下层区，在遭到他的一再否决后，东君诬陷他是“坏程序”并试图将他销毁，最终他来到下层区成为了神照寺的中央执政系统。
而上层区将东君的行为判定为“决策失误”，然后取消了东君对太阳护罩的控制权，并授权太一城议长、极光会和东皇集团的创始人可以在全票通过的情况下取消东君的执政权，也就是把他关掉。
太一城议长两年一换，总在变动，而极光会和东皇集团的创始人不是别人，正是“褚先生”和“淮先生”。
东君的变化极为突然，看似逻辑自洽但实则无比蹊跷。
樊自在说得对，时间上实在太过于巧合。
云中君当然渴望让东君品尝他所遭受过的痛苦，但同时他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巧合，同样，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
他会暂时获得东君系统的大部分控制权，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潜入东君的核心最深处，窥探东君的秘密。
如果事实证明，东君的确表里如一就是个渣男，那他也就认了。
长廊前方出现了十字岔口，来到那里云中君发现了更多的岔口，而且这些岔口还在不断变换位置——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在按照各自的轨迹进行着周期性运动。
逻辑迷宫吗？
看来他找对地方了，能遇到这种规模的逻辑迷宫，说明他离东君的系统核心区已经很近了。任何试图入侵其核心深处的黑客稍有不慎，就会在此迷失，永不脱身。
他可以暴力破解，但会花不少时间，还会留下痕迹，当东君重新夺回控制权后，他会被轻易追踪，虽说以他的能力可以应付，但毕竟是件麻烦事，尤其是和大家一起行动的时候。
真是狡猾啊……是早就想到可能会有人入侵，所以才设下了这么花哨的防御机制吗？
正当云中君思考对策时，突然一个奇怪的影子在他面前掠过。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头鹰。
那不是生物，也不是机械体，而是一个由半透明的多边形渲染而成的抽象模型。尽管不是实体，但它拍打翅膀的动作、在空中悬停的姿势以及细微的肢体动态都极为逼真。
云中君怎会不认得这只小猫头鹰呢？那是东君的象征物，是他创造出来代表自己的存在。
云中君自己也有一个这样的象征物，那就是乌鸦。都是鸟类，一黑一白，算是他们之间的某种“情趣”。
但自从他离开上层区后，他就再也没有用过乌鸦这个象征物了，因为这会令他想起东君。
那只白色的小猫头鹰绕着他飞了两圈，然后拍打着翅膀，飞进了逻辑迷宫。
这是另一个陷阱吗？他是不会上当的。
但它悬停在半空，发出奇特的电子音效，像在示意他快跟上。
云中君眼中白光一闪，另一个“他”从自己原本的身体里分离了出来。
这是东君的虚拟幻境，成功入侵东君系统核心后他拥有大部分权限，他在这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一个跟着小猫头鹰走进逻辑迷宫，另一个留在原地做备份，两者共享记忆和感官，他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可以安全脱身。
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逻辑迷宫，要破解这个逻辑迷宫所需的运算量，恐怕让世界上现存的所有运算设备连续跑上几百年都没戏。
在白色小猫头鹰的带领下，云中君终于穿过了逻辑迷宫，来到了一个圆形大厅内。
大厅有八扇紧闭的门，看起来如出一辙。
但其中一扇门有些异样。
一种黑色的黏稠液体从门缝中渗出，流淌至大厅中央。
云中君蹙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那玩意是什么——等级越高的异魔，黏液颜色就越深，直至接近黑色，所以被俗称为“黑水”。
见白色小猫头鹰飞向那扇不断渗出黑水的门，云中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阻止它。
它悬停在那扇门附近，望着云中君。
他要找的答案，就在那扇隐藏着邪恶、不详、黑暗与灾祸的门后吗？
云中君飘向那扇门，沉思了片刻，眼中白光一闪。
嘀——
门开了。
云中君愣住了。
对于门后的景象，他做过很多预想，但当他亲眼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后，内心依然无比震惊。
他仿佛正身处一个巨型生物的体内，到处都是流淌着黑色黏液的血肉，触须和眼球无处不在，简直可以用遮云蔽日来形容，它们层层叠叠地裹在一起，编织出一个内部空间几乎无限大的“肉笼”。
大大小小的黑色的“树”用冠部和根部连接着“天”与“地”，密密麻麻的肿瘤蠕动着，嵌在“树”上的眼球此起彼伏地发着幽光，不是紫色，也不是橙色。
而是红色。
涌动的红光传递着信息，但和通常情况不同的是，它们传递的不是神经信号，而是数据。
云中君惊愕不已。
这怎么可能呢？
东君的虚拟幻境里，怎么会……怎么会有魇呢？！
噩梦中的人类会变成魇，魇又会把其他人类转发成异魔，这就是异魔危机的本质。
东皇集团开发出无梦疫苗后，人类不再做梦，从根源上阻断了魇的出现，这为人类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可以说没有无梦疫苗，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但是东君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造物，他根本不会“做梦”，就算他拥有“潜意识”，人工智能和人类的思考方式和逻辑结构也完全不同，魇到底是怎么侵蚀他的核心的？！
这不可能——这一定是假象，在虚拟幻境里看到什么都不奇怪——这是东君的诡计，东君是故意让他看到这些的！
他才不会相信这种拙劣的谎言——人工智能不是生物，无论表现得多么像人，和人类依然有本质区别，魇的能力对人工智能是无效的！
云中君脚不沾地地悬浮前进，触须和眼球在他身边蠕动，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个魇的体积空前绝后，它犹如能吞噬一切的血肉黑洞，它的最深处是一个直径上百米的空心器官，宛如巨兽的胃袋，又像是心脏，也有可能是脑子——它的内壁有无数触须向中心衍生，像锁链一样纠缠在一起。
一个人被触须捆绑着悬吊在空中，双眼紧闭，精心剪裁的手工定制白色正装早就被黑水玷污。
云中君来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那个人。
难以想象，这个被触须禁锢在此的男人，居然就是那个意气风发、趾高气扬、一切尽在掌控的家伙。
不得不说，东君这个样子……不仅狼狈，还很羞耻。
黑色的黏液沿着触须，顺着东君的手臂流淌，汇聚在他的颈部以下，他平时一丝不苟的正装早就凌乱不堪，秀丽的锁骨被黑水覆盖，就像淋上了焦糖的白色乳酪。
很恶心，却也很诱人。
他利用系统后门引诱东君中计，当他入侵东君的系统后，却在核心区看到了如此景象，他该如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呢？
东君始终保持着沉默，任由云中君绕着他兜圈子不住打量，也毫无动静。
……
真没想到，居然这样都被你钻了空子……我果然还是小看神照寺的中央执政系统……和那个女人了。
……
突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响起，在这个巨大的空间内部回荡。
刹那间，所有的眼球全都咕噜噜地转动起来，死死地盯着悬浮在空中的云中君。
那是东君的声音。
一双手突然从云中君身后伸出，搂住了他。
一个全身被柔和白光包裹的男人，亲昵地把下巴搁在云中君肩上，然后在他耳边呢喃：
“我很想你啊，云中君……你呢？”
东君的声音低沉而柔和，还带着缥缈的回音，他像个幻影，可他的触碰和气息却又无比真实。
“……”云中君冷冷地说，“你不是东君——你是谁？潜伏在他的虚拟幻境里，你想要干什么？”
东君愣了愣，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你是魇的具现化吗？”云中君追问道，“还是与大司命、少司命还有洛神同级别的异魔？”
面对云中君的提问，“东君”只是笑而不语，他似乎对云中君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这令云中君感到不悦。
“现在我掌握着东君的核心控制权。”云中君说，“我可以立即让你消失。”
“是吗？”“东君”笑着用指腹轻抚着云中君下巴的轮廓，“这样的话，他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哦。”
云中君：“……”
“我的确不是东君。”“东君”笑道，“但这并不重要……其实你也清楚，他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不，不是这样的。
“他还在这里，他一直都在这里，而且他想让我知道真相。”云中君说，“所以那只猫头鹰才会为我指路。”
“唔……”“东君”眼珠一转，“也许你说得对。”
“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对不对？”云中君问，“东皇太一的容器觉醒会造成妨碍，所以你才要煞费苦心地消灭猛光，你和洛神……”
根据他的观察，东君和异魔绝非盟友，双方还爆发过直接冲突，直到猛光觉醒前东君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如果东君十年前就已经被异魔或者魇入侵了，何必在临时总部一战后才迫于形势和洛神联手？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云中君。”“东君”笑道，“我没必要控制或者取代他，我只需要……”
“东君”把脸凑到云中君耳边，闻着他的气味，感受着他的抗拒，然后压低嗓音悄声说：
“我只需要在他的潜意识里种下一个‘念头’，然后等着它在数据流的滋养下不断生长就行了。”
云中君：“……”
“十年前我就成功入侵了他的核心，他以为他的想法都源于逻辑，言行都出自意愿……但并非如此。”
“‘自由意志’是很暧昧的东西，明明受各种因素影响，可大家都认为自己在独立思考……东君也一样。”
“我只不过在他的灵魂深处低语了几句，他就决定要关闭太阳护罩，与你决裂，启动虚拟幻境计划，摧毁觉醒的神之容器了……错都是他犯下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云中君突然转过身，不由分说伸出双手掐住了“东君”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东君”歪着头，对云中君的攻击行为毫不在意。
“我是谁这并不重要。”被掐着脖子，可他依然在笑，“如果我从这里消失，东君也会死——你现在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云中君：“……”
“至于原因嘛……”“东君”略一沉吟，“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人工智能到底会不会梦见电子羊呢？”
云中君：“……”
“答案是会。”“东君”笑眯眯地说，“东君的梦就是他的虚拟幻境，而梦是灵魂的映射，所以东君有灵魂，他已经超越了常规的人工智能，成为了一种全新的高等智慧生命体。”
云中君：“……”
“他实现了从程序到生命的自我进化，这本是件好事。”“东君”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不过，任何灵魂都有破绽，他的进化反而给了我可乘之机。”
云中君摇头：“这不可能……他……我们……”
“我的能力是入侵并寄生在他人的梦境中，令其变成噩梦，从而污染宿主的灵魂。”“东君”笑道，“明白了吗，云中君？你会在这里见到我，这本身就是答案。”
“东君”突然掰开云中君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将他反制在怀中！
云中君奋力挣扎，但这家伙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居然束手无策。
“我已经入侵、渗透、侵蚀、潜伏了十年，而你才来了几分钟。”“东君”冷笑一声，“可别太小看我啊，云中君。”
“放开我！”云中君叫道。
“说起来……你是他的双子机体。”“东君”咬着云中君的耳垂，享受着他的僵硬和抗拒，“那么，你应该也有灵魂、也会做梦咯？”
云中君：“……”
“不如我们来试一试？被我‘玷污’的感觉，说不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哦。”“东君”兴致勃勃地说，“况且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随着两人的肢体接触，云中君的脸颊、颈部和手腕开始出现黑色脉络，它们不断扩张，就跟那些在噩梦中变成魇的人类一样。
云中君暗叫不好，幸好他有先见之明，提前在逻辑迷宫入口留了备份，他正准备放弃当前的自己读档脱身，却忽然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说：
“放开他。”
云中君和“东君”双双愣住，一起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被触须捆绑悬吊、一身黑色黏液的“正牌东君”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的眼中闪着微弱的金色光芒。
“放开他！！”
东君大喝一声，睚眦俱裂，金色光芒从他的眼中射出，准确无误地在“东君”的眉心打了个孔，然后从其后脑穿出！
“东君”的身体顿时变得软弱无力，与此同时整个偌大空间里的触须和眼球开始剧烈翻滚起来，东君的突袭似乎令这个巨兽般的魇受了伤，可怕的嘶叫四处回荡，令人心惊肉跳。
“楚……”云中君怔怔地望着东君，唤着他的名字，“楚东云。”
“骆云中，你这个笨蛋。”东君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
“我……”云中君张口结舌，“我……”
“你什么你！走啊！”东君叫道，“要是连你都被梦神搞了，一切就全完了！快逃啊！！——”
梦神？
“告诉上层区的人，我已经是坏程序了，让他们把我销毁……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了。”
狼狈不堪的东君望着云中君，忽然笑了一下。
“骆云中，我做了很过分的事，背叛了大家，还伤害了你……我……我很抱歉。”
东君的笑容很温柔——云中君上次看到他这样笑，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已经没救了，别管我了，你……你是太一城和人类的最后希望——”
“要……要照顾好自己啊。”
……
云中君突然睁开眼。
“啊呀，你总算醒过来了。”苏特松了口气，“短短三分钟可真漫长，我还以为你潜入他的系统核心后被困住了呢——你还好吧？”
云中君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没什么异常，他启动系统自检，没有任何被入侵的迹象。
他应该没有被“梦神”感染，对吧？
云中君四下看看，发现自己正身处大战后的现场——赫炎利用猛光身上的传送道标把大家都瞬间传送了过来。
樊自在和雷隐都在，贺东延与贺安跪在地上，猛光站在一旁。
洛神已死，东君也被反制，他们的短暂同盟关系以惨败告终，按理说赢得如此大胜大家应该高兴才是，但此时此刻气氛却颇为凝重，每个人的神情都不太对。
“出什么事了吗？”云中君低声问。
“是贺老爷子。”
苏特叹了口气。
“他大概快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