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四周都是残桓断壁, 断裂的电缆噼噼啪啪地闪着电火花，高温令空气蒸腾，泛起烟雾状的涟漪。
一堵倾倒的墙体上，站着一个穿着工装裤和钢头半高皮靴的男人，他近乎两米高, 异常魁梧，上半身打着赤膊, 袒露着健美壮硕的肌肉, 配上散乱的头发、细密的络腮胡和浑身浓烈如雾的红光，他看起来就像一位迷失在凡间的神祇。
但这位神祇好像并不打算展现他的仁慈。
他的右手正捏着另一个人的脖子，将其举至空中，那人受了伤，额角和脸颊上有血迹, 腹部被包扎过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纱布被染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当贺安端着枪一瘸一拐地来到早已面目全非的医疗室，引入眼帘的就是这般景象。
宛若天神降临的猛光站在瓦砾之上, 掐着贺东延的脖子——贺东延四肢低垂, 似乎已经没了知觉。
在医疗室的另一个角落里，贺安看到了苏特——她已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瘫倒在地，见他来了, 便喊道：“快让那个大个子住手！……他……他要杀死贺东延……猛光他已经疯了！”
猛光要杀死贺东延？
贺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不知道那两个家伙成天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自从贺东延同意正式交往后, 猛光就一直处于忠犬模式，幸福得成天傻乐，这样的猛光怎么可能会对贺东延……
该不会是因为注射了镇定剂，让他产生了幻觉吧？
贺安揉了揉眼，发现自己并没有眼花。
猛光确实正把伤痕累累的贺东延像个物件似的攥在手里，他的整张脸都是扭曲的，表情狰狞，杀气腾腾。
“喂，放开他！”贺安试着发出警告，见猛光无动于衷，便鸣枪示警。
猛光果然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贺安身上。
贺安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贺安从未亲眼见过猛光暴走的样子，但在他印象中，当光明之力失控时，猛光的瞳孔会变成金色，身上光雾也应该是金色，同时皮肤会因为强光变白才对——然而此时的猛光却有着一双赤瞳，浑身红光，肤色反而比原来更深。
这家伙……暴走还分形态的吗？！
贺安这辈子真没怕过什么东西，但眼前的猛光却令他恐惧，他浑身发抖，却不敢动，仿佛只要他一动，猛光就会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脸上的汗珠滚落，从下巴滴到枪身上，贺安的掌心全是汗，不知道是因为高温还是因为紧张。
妈的，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再多耽误一会贺东延那家伙的脖子不被捏断也要被烫熟了。
贺安拿定主意，把心一横，深吸了口气，瞄准猛光大腿外侧，扣动扳机。
他本打算用子弹擦伤那个大个子的腿，好将其放倒，再伺机去救贺东延，不料猛光身体周围好像有一层隐形防护力场，子弹在距离他还有三米远处被一小片红光弹开，被改变方向的子弹在苏特头顶的墙上开了个洞，墙里的填充物混着灰尘落下，苏特掩着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安哪里还敢再开枪，猛光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根本没什么东西能伤到他，万一子弹再被弹飞，在苏特或者自己身上射个窟窿，那不就完犊子了吗？
贺安正紧张地思考对策，这边猛光却已经被他刚才的攻击行为激怒了。
见猛光的瞳孔腾起红光，而且这红光越来越亮，耳边传来尖锐的能量共鸣声，同时贺东发现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一个急促闪烁的红色亮点。
贺安大吃一惊——这玩意儿……该不会是“耀斑”吧？
他只听说上层区的少数极光武士会这个——把光明领域直接投射到直径十厘米至十米大小的区域，将其瞬间加热并引爆，由于视野内所有可见之处都是攻击范围，所以射程出奇得大，而且启动速度极快，还不需要像阳炎炮一样瞄准，因此威力极为惊人——
耀斑的特性是投射范围越小，能量密度越大，杀伤力也越强，眼下他胸口上的红点直径只有五厘米……
卧槽。
他暗叫不好，慌乱中展开了自己的光明领域，同时一个侧滚翻全速闪避——
光明领域替他承受了耀斑，当那个红色亮点的能量达到最高点时，只听到“叮”的一声巨响，贺安的光明领域应声而碎！
没被光明领域中和掉的能量，把贺安之前所在的位置炸了个直径三米有余的大坑，附近所有的东西都被瞬间蒸发掉了。
贺安虽然避开了致命一击，但整个人还是被巨大的冲击力甩了出去，狼狈不堪，他的脸和手臂被爆炸碎片划了些口子，衣物也在跌爬滚打中磨破了几处，但他顾不上这个，扯开衣襟一看，胸口上一个巴掌大小的暗红色烫伤痕迹，竟然还在冒烟，只怕再耽误半秒钟他就要变成烤串了。
猛光这家伙……是认真的！他真没打算手下留情！
猛光没再理会贺安和苏特，因为他手上的那个人动了一下。
“光光？……”贺东延勉力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声音嘶哑。
“住口。”猛光瞪着他，“你这个冒牌货……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你在……说什么？”贺东延一脸困惑，“为什么突然……”
“你和其他人设了局……想要利用我……”猛光加大手劲，贺东延顿时两眼发直，咳出一口血来。
“不！等……等一下！！”苏特吓得目瞪口呆，“你……你这是怎么了？！他可是东东啊！……他是你最喜欢的人！！”
“骗子！”猛光突然咆哮起来，“他是个骗子！……他一直在骗我！”
“你疯了吗？！”连贺安都看不懂了，他忍着胸口和腹部的剧痛叫道，“你是不是做了噩梦，被魇控制了？……你的无梦疫苗不是一直有效的吗？”
猛光怒视着贺东延，他的脑海里一片嘈杂，充斥着纷乱的画面和噪音，一开始全是之前在潜意识中的遭遇，之后又逐渐混进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与贺东延一起开车兜风，一起与异魔战斗……
他穿着小熊围裙做小熊饼干，贺东延在一旁帮忙，还时不时地偷吃，被他逮个正着……
他是喜欢贺东延的，而贺东延也喜欢他，可能没有他喜欢的那么多，但他并不在乎这个，只要贺东延愿意给他机会，他就会永远守在贺东延身边——他们像所有理想的情侣一样，开心又幸福。
不对，不是这样的，这些美好的经历都是虚假的。
他只是贺东延和东皇集团的那些人培育出来的傀儡。
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觉醒”的“容器”，去复活那个只剩残骸的“东皇太一”。
不能“觉醒”的千千万万个“他”，被无情地“处理”掉，变成培养液继续“循环使用”……
贺东延是个冷酷无情、高高在上的人，为了达到目的，玩弄和利用他的感情。
猛光想起了那只在天空中翱翔的白鸽。
那是他的潜意识对“自由”的向往和暗示吗？
要想获得自由，贺东延就必须死。
……
你确定这就是你的潜意识想要告诉你的“真相”吗？
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
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讨厌被人摆布——我要杀了贺东延，我要让他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别做傻事，他是我们的爱人——
他是你的爱人，不是我的。
杀了他之后呢？你连我也要一起消灭吗？这样的你难道就不冷酷无情、高高在上了吗？
闭嘴，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你只不过是被臆想出来的，你让我变得软弱，你也应该消失。
杀死贺东延，将会是你犯下的最大错误，你会追悔莫及，痛不欲生，永远不得安宁。
我现在已经在地狱里了——我从被“制造”出来的那天起就一直在地狱里。
……
猛光如公牛般粗厚的脖子微微抽搐，他的表情怪异地反复切换着，时而满面怒容，恨不得把面前的人大卸八块，时而心疼如绞，像是在恳求面前的人原谅自己——他的两个人格正在激烈地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而他眼中的红光和身上的光雾时隐时现，看起来非常不稳定。
“能做点什么吗？”苏特挪到贺安身边，低声问。
“能做什么？”贺安反问，“你也看到了，什么东西都伤不了他，我的光明领域在他面前就跟纸糊的一样……就算能跟他正面硬刚，人还在他手里唉。”
苏特咬着嘴唇，她不相信猛光真的会对贺东延动手，这不可能。
如果盛怒之下的猛光真的杀了贺东延，那么当他恢复理智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恐怕会撑不下去的。
猛光明显在犹豫，事情一定会有转机……对吧？
猛光垂下头，陷入沉默，好像突然“掉线”了。苏特以为他已经恢复正常了，忽然他又抬起头，重新“上线”。
不再有人格争执，也不再犹豫不决——“重新启动”后的猛光赤瞳如血，浑身红色光雾愈发浓烈，那个愤怒暴戾、冷酷好斗的可怕人格彻底占了上风。
苏特心想完了。
“在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猛光问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类，向他展示自己最后的仁慈。
与贺安一样，贺东延也为自己设想过很多种死法，大部分也都是死于和异魔战斗，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结局居然是死在猛光手上。
那是和他同床共寝，战斗时能无条件信任，他从不设防的人啊。
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因为贪恋和猛光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就开始得寸进尺，产生非分之想，觉得他们说不定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他甚至真心憧憬过异魔全部被消灭后，他和猛光在一起的“平凡生活”。
但是……也许这样反而是更好的结果？
被猛光杀掉，总比被那些恶心的异魔分尸、感染或者寄生好吧？
贺东延扯动嘴角，艰难地笑了笑，他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猛光的脸——平时猛光的头发和胡须细密柔软，但现在它们根根贲张如针，就和猛光身上的红光一样咄咄逼人。
贺东延的动作显然令猛光很不愉快，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加以惩罚。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瞬间让这个弱小的人类在他手中灰飞烟灭，但现在他正在向这个人类展现仁慈，这时动手杀人有违他作为“神的容器”的本能。
“如果杀了我……才能让你平静……”贺东延断断续续地说，“那就动手吧。”
猛光眯起眼：“这又是什么诡计？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的另一个人格重新召唤出来吗？”
“答应我一件事吧。”贺东延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快要不行了，为了能听清他说话，猛光把手略微松开了一点。
“一直以来……我的愿望就是……为我父亲贺正报仇。”贺东延说，“既……既然大司命说那个异魔还活着……那请你……在我死之后……找到那个异魔……然后杀了它。”
“……”猛光盯着他看了半响，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撒谎的证据，之后他说，“杀了你之后，我马上就会开始猎杀所有的异魔，直到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你要找的那个也不例外。”
听他这么说，贺东延笑了。
“到头来……还是只有我的光光对我好啊。”
猛光的心突然没来由地被刺痛了一下。
一定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废物人格又在捣乱了，他得赶紧动手以绝后患，免得夜长梦多。
“遗言交代完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那就受死吧。”
“不要！！——”苏特大叫。
突然一阵雪亮的闪光迸出，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响起！——
一束闪电袭来，虽然猛光周身的防护力场有所反应，但闪电来势太快而且能量太强，穿透红光后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猛光的右肩！
巨大的冲击力令猛光的上半身一歪，同时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贺东延在落地的瞬间被一个人影接住，飞快地撤到了安全距离。
“樊爷？！”苏特又惊又喜。
樊自在来了，雷隐还会远吗？
现在能跟疯掉的猛光正面交手的，恐怕也就只有雷隐了。
“你们两个能自己走吗？”樊自在把贺东延扛在肩上，问贺安和苏特。
见猛光被那束闪电打进了硬直状态，贺安便把长枪当做拐杖拼命站起身来，苏特在一旁搀扶。
“我们得离开这里。”樊自在低声说，“剩下的事交给雷隐就好。”
“雷隐和猛光……他们不会有事吧？”苏特问——她现在都不知道该站哪一边了，雷隐很强这毫无疑问，但现在的猛光毫无常理可循，两人从未交过手，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力量上限在哪里。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两个人型核弹打起架来会造成多大破坏，鬼才知道啊！
“我们先撤，别的事回头再说。”樊自在轻松地扛着贺东延，仿佛肩上不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七体重将近九十公斤失去知觉的男人，而只是个轻飘飘的大号毛绒玩具，他步伐轻快动作敏捷，哪像个“六十来岁的老年人”。
“云中君。”贺安按着耳麦，“立即紧急疏散附近三公里……不，五公里范围内的所有人！”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贺先生？”云中君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这样突然紧急疏散有百分之七十四的几率会引起大规模骚乱的。”
“你以为我想啊？！”贺安叫道，“不想跟着下层区一起被炸上天，就有多远逃多远！”
猛光看着自己的右手——贺东延已经不见了。
再看看四周，也没发现他的踪影，连另外的一男一女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倒是有一个身形体格比他还要魁梧壮硕的巨人，带着一身迸射的闪电，站在离他几十米开外的空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想必这就是刚才那束闪电的始作俑者了。
是来救贺东延的吗？
哼，就知道那家伙留有后手……什么要为养父报仇，果然都是假的。
猛光冷笑一声，把手上残余的电流甩掉。
算了，谅他逃也逃不到哪里去，先把这个巨人解决掉再跟他算账也不迟，反正这个身体从现在开始已经被他完全控制，他有的是时间。
雷隐：“……”
猛光：“……”
两个男人互相对视，局势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