胚芽
很多人直到天亮才知道下层区昨晚出了大事。
但无论是社交媒体还是新闻报道, 都只是在说昨晚十一点半左右,一栋公寓楼突然触发了异常生物警报,紧急疏散后整栋建筑被“从天而降的金色光束”彻底摧毁。
具体原因和事件细节,均语焉不详,要么就是些没有实锤的猜测。
有目击者称在现场看到了不少极光猎人, 而那个将整栋大楼“封印”的“圆柱形结界”也符合光明领域的特征——这足以证明此事无疑和极光猎人联盟有关, 但联盟在事故发生地设了警戒线, 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众人只能在警戒线外张望, 除了凭空消失的大楼和地上的大坑, 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有人去围追堵截那些从大楼中撤离的住户,也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显然都被联盟“关照”过了。
本来在下层区就有不少人对联盟颇有意见,觉得他们滥用特权目中无人, 作为军事独裁组织,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惜镇压“市民暴动”, 却又和上层区有见不得人的交易。眼下再加上一堆诸如“封锁消息”、“侵犯市民知情权”、“滥用武力殃及无辜”、“有光明领域就可以为所欲为”的罪名, 网络上更是群情激昂,骂声一片, 更有甚者要求联盟就地解散,资产充公,然后所有的极光猎人都应该被吊死示众, 而这种主张的拥趸还为数不少。
然而, 任凭各种小道消息和坊间猜测在下层区传得沸沸扬扬, 极光猎人联盟却始终保持沉默, 以往面临舆论危机,起码还会有人通过正式或非正式渠道出来辩驳,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整整十二小时过去了,联盟别说开新闻发布会,连个书面官方声明都没发,奇也怪哉。
于是另一种猜测不胫而走。
昨晚发生的事,远非异魔入侵,于是联盟紧急疏散后炸楼清场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普通的异魔,以联盟的能力,直接消灭掉便是,根本没必要把整栋楼都炸平——之前在紫云大街的另一栋公寓楼里,有个叫韩龙望的极光猎人死于异魔之手,联盟也没搞出过这种大阵仗。
一定是有更可怕的东西出现了。
之所以弄出“封印结界”,是因为联盟怕那个东西逃出大楼,从而导致事态彻底失控。
可除了异魔,还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呢?
魇吗?拜托,自从无梦疫苗普及后,魇都灭绝十几年了,怎么可能嘛。
看着情报部门递上来的舆情简报,贺安脸色阴沉。
他对魏武玄寄予厚望,结果这个年轻的极光猎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变成了魇,按照苏特的说法,直到她开枪的那一刻魏武玄都是清醒的。
他确实没想到苏特会和魏武玄在一起,一个是前女友,一个是器重的下属,说他心里没有一点不爽那肯定是假的,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是专业人士,苏特和魏武玄的私生活与他无关,他也一向懒得在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贺安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噩梦已不再是人类转化为魇的必要条件,那么无梦疫苗将不再是人类的免死符。
要是再爆发一次异魔危机,苟延残喘了几十年的人类估计就彻底凉了。
和大日蚀后的形势不同,如今上层区和下层区已经极度分化,就算下层区彻底沦陷,上层区也有能力独善其身,如果新的异魔危机爆发,东皇集团却不打算重新研发新药,那下层区该何去何从?
贺安在个人终端上按了几下:
“替我联系贺东延和樊自在,一小时后‘异乡人’里见。”
“是,长官。”
“事故现场现在什么情况?”
“事故现场状态稳定,没有发现有异常生物活动的迹象,可以确认‘魇’已被消灭,但在警戒线外有民众聚集,已经发生多起小规模冲突。”
“回收异常生物残骸,采集环境样本,所有人员撤离并取消警戒,善后工作照常进行。”
“是,长官——媒体那边怎么办?”
“放出消息,下午三点联盟会发表公开声明,但不召开新闻发布会,也不接受任何采访。”
“是。”
“苏特怎么样了?”
“已经为她做了全身检测,没有发现细胞异化现象,可以排除变成魇或异魔的可能。”
“派人对她进行心理评估,同时保持全天候监视,有任何异常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
贺安坐在椅子上,右手顶着太阳穴,盯着投影屏幕里无人机拍摄的事故现场画面入神。
天一亮联盟的善后小组就已经进驻现场了,他们穿着厚重的生化防疫服,沿着吊缆下到坑底,分离和回收异常生物残骸。虽然黏液被蒸发,但地表还是被染成了黑色,虽然理论上这种“黑土”不会对人类产生什么威胁,这种出现过异魔或魇的地方,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这个地方恐怕从此就要荒废了——重建?不存在的,就算重新盖了房子也不会有人来买房租房啊,更何况现在下层区的建筑公司和房地产开发商根本不愿意碰这种晦气,地段再好也没用。
一个穿着生化防疫服的人来到坑底,和其他人打招呼。
“嗯?是你啊,你来这里做什么?”
“老大打算一会就取消警戒,怕你们人手不够,叫我来帮忙的。”
“这样啊,好吧……不过其实我们这边本来也弄得差不多了,大部分残骸都已经分类整理好了。”
那人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在坑底兜起圈子来。
透过防护面罩的透明隔离层,可以看到他的脸。
就是那个一直与贺东延作对想要讨好贺安,却总是被贺安一巴掌打翻在地的年轻猎人。
他并没有处理善后的专业技巧,看在他是“贺老大的人”的份上,其他人也不好给他脸色,只求他别指手画脚外行指挥内行就行,所以当他独自一人在角落里不知道在干嘛时,也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四下张望,又用靴子的前端戳了戳地面,趁没人注意,伸手展开了一小片光明领域。
细小的黑色触须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光明领域似的,悄无声息地从地表缝隙中钻出,并凝聚成了一滩“黑水”。
“来啊小宝贝儿,到‘爸爸’这儿来……”他喃喃自语。
“黑水”中忽然探出了几根触须,它们互相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朵黑色的“花”。
随后“花”开放了——“花蕊”的部分是个不停转动的紫色眼球。
他毫不迟疑,脱下手套,徒手掐住那个眼球,把它活生生扯了下来。
眼球脱离的一瞬间,那朵黑色的“花”便随之凋零枯萎,黑水也迅速干涸,随风而逝。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个眼球在他的掌心蠕动了几下,突然用残余的触须刺穿他的皮肤,然后越钻越深,最终把自己整个嵌进了他的掌心,眼球似乎从宿主——也就是他——的身上获取了“养分”,瞳孔亮起了紫色的光。
他显然对这一切感到满意,重新戴上手套,冷不防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喂,我们这边已经完事了,准备撤吧。”
他嘿嘿笑道:“就来,就来。”
善后小组离开了那个大坑,后续就是工程队的事了,光是修复地下管道,再把那个大坑填平估计至少得花上几个星期,再加上现在联盟还在忙着重建神照寺,恐怕时间会拖得更久。
也难怪有人怨气大,能住进这样的公寓楼,不说经济实力有多强,也起码是有稳定收入的,现在住得好好的地方说没就没了,一时半会那还能找到新住处?联盟只会安排他们去紧急收容所,那种“下等人”聚集的地方,谁要去住啊?!租客也就算了,业主那才叫惨,异常生物入侵属于不可抗力,哪家保险公司也不会赔的。
只不过在下层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真算不上什么大事——至少在极光猎人联盟看来是这样。
一边是全人类的生死存亡,另一边是个人的小确幸,孰轻孰重,这还用说吗?
……
异乡人酒吧里,一如既往地热闹。
但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气氛有些沉重,极光猎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大多数人眉宇间都或多或少带着疑虑。
公寓楼内突然有人变成了魇,而且那人还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战友,因为司命圣堂一战歼灭少司命取得大胜,还和大家一起参加了庆功聚会的魏武玄,居然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早已灭绝了十几年的魇。
而且,听说他变成魇的地方,并不是他自己的住处,而是……而是别人的公寓。
确切地说,是贺老大前女友、樊爷团队的新成员,苏特的公寓。
下层区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这事不一会就传遍了整个联盟,碍着贺安的面子大家不敢公开讨论,但这种同时集合了私密、情欲、惊悚、悬疑和火爆场面等诸多元素的突发事件,简直堪比大日蚀前的科幻大片,而且,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他们身边。
真他妈邪门儿啊。
贺东延和猛光坐在吧台前,贺东延盯着杯子里的冰块入神——杯子里是气泡水,他不碰酒精——猛光则趴在吧台上,脸压在手臂上,像一只巨大无比、穿着衣服的熊。
接连三发十六倍阳炎炮,对体力的损耗是巨大的,纵使猛光这种浑身肌肉的猛男也有点吃不消,他看起来有点懒洋洋的,偶尔眼巴巴地望着身边的贺东延,想让他开心一点,又不知该怎么办,毕竟连他自己都挺郁闷的,只好守在贺东延身边,安静又乖巧。
“幸亏苏特没事。”贺东延忽然开口,“要不然……”
“可我还是有点担心她啊。”猛光低声说,“身体是没事,可精神上……唉。”
亲眼目睹刚刚和自己欢爱过的人变成怪物,历经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这种感受没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的,就连他们也爱莫能助,只能暗暗为苏特鼓劲,希望她能走出这噩梦般的阴霾。
呸呸呸,什么噩梦,不是噩梦,这个词不吉利,连提也不能提!
“我觉得住在那栋楼里的人肯定恨死我们了。”
贺东延喝了口饮料,放下杯子说。
“为什么?”猛光朝嘴里丢了块小熊饼干,又递了一块给贺东延,“魇突然出现,不立即采取行动,要是让它扩散了,在那种人口密集的地方,会有很多人变成异魔的。”
“我知道。”贺东延凑过去,直接从猛光手上咬走饼干,“据说魇的扩散范围最大能达到将近一公里,如果真的失控,那清场范围可就远远不止区区一栋楼了,估计那一片街区整个都要被夷为平地。”
“那为什么我们做了分内事,大家还要恨我们呢?”猛光悻悻地问——那栋楼毕竟是他亲手炸掉的。
“因为在某些人眼里,你们还有联盟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在替他们‘解决问题’,而是在给他们‘添麻烦’。”
樊自在不知何时出现在吧台后,一边替他们添饮料一边笑眯眯地回答猛光的问题。
“为什么救了他们的命,却是在给他们添麻烦?”猛光用鼻孔喷着气,“难道还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
“大日蚀后异魔危机爆发,刚开始的那几年,全人类都面临灭顶之灾,没有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日出,所以极光会和极光猎人联盟出现后,像你们这样的人就成了救世主、超级英雄、人类的希望。”
樊自在往贺东延的杯子里加了冰块,又往猛光的杯子里打了个冰淇淋球:“焦糖太妃味的,我请客,昨晚辛苦了,一点小奖励。”
猛光双手合十:“请再赐给我一个球……哦不,两个球吧——昨晚打了三发呢,现在好累哦。”
贺东延睁大眼:“不可以,吃太多糖对身体不好!”
猛光不服气地为自己争取权益:“我新陈代谢高,吃甜食是正义的!”
贺东延又说:“可是吃甜食会变肥呀!”
猛光掀开上衣衣角,揪起八块腹肌上的皮:“看看这体脂!我不肥!我又大又精!”
即使是东东,也不能阻止他向樊爷多讨两个冰淇淋球!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
贺东延拿他没辙,只好向樊自在投以抱歉的眼神,樊自在倒很大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如你所愿。”
第二个球是特浓抹茶味的,第三个球是草莓酸奶味的,得到了三个冰淇淋球,猛光这下总算开心了,精神大振,用小熊饼干蘸着冰淇淋,再配上冰可乐,大肆补充糖分。
“东东你要不要?”猛光讨好贺东延,“要的话就张嘴说‘啊’——”
“……”贺东延板着脸张开嘴,“啊。”
猛光笑眯眯地挖了小半勺冰淇淋放进贺东延嘴里,他知道贺东延最喜欢抹茶味。
果不其然,贺东延品了两下,一脸惊喜:“唔,还真不错……从上层区弄来的吗?”
“上层区星级甜品店专供。”樊自在四下张望,弯下腰悄悄地说,“你们不要声张啊——这个牌子的冰淇淋,一个球卖三十个信用点。”
猛光大吃一惊,刚要呱呱大叫,贺东延眼明手快捂住他的嘴。
“光光。”贺东延说,“我拼死拼死干掉一个异魔,也就够给你买几个冰淇淋球呢。”
猛光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话说回来,极光猎人这种以猎杀异魔为使命的特殊职业出现后,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视为英雄。”
樊自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不过现在嘛……情况和当年已经有所不同了——无梦疫苗和太阳护罩成了魇和异魔的克星,在极光猎人联盟的努力下,下层区的局势几年前就得到控制,现在异魔袭击已经相当罕见,所以人们的心态也开始发生变化。”
贺东延点头道:“以前异魔出现后被消灭,人们会觉得极光猎人是救命恩人,但现在会觉得异魔出现都是因为极光猎人‘不作为’。网络上人人都是批评家,都觉得自己可以当联盟首领,联盟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然后被反复质疑。”
“现在的人普遍没什么耐心。”樊自在一边擦着杯子一边笑着说,“同样生活在太一城,不远处的上层区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如果大家都很惨,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旦有了对比,心里就不平衡了——‘为什么他们可以过得那么好,我们却要在这里受苦’、‘为什么下层区有那么多人,偏偏我这么倒霉’、‘真的有必要把整栋楼都炸掉吗,联盟的人是不是故意的’,等等等等。”
“真的很有必要把整栋楼炸掉。”猛光插嘴道,“那可是魇啊。”
“那些人又不知道。”贺东延说,“魇已经灭绝了十几年,如果现在告诉他们魇又出现了,就等着暴动吧。”
魇再次出现的消息传出去会怎样,光是想想就觉得脑袋疼。
“哼,一群巨婴,以后再也不管他们了!”猛光用小勺戳着冰淇淋,一脸不爽。
“你也就这么说说而已。”贺东延说,“哪次你不是拼死拼活,橡皮筋弄断了一根又一根。”
“我看我干脆剃头算了。”猛光嘟哝着,“你该不会嫌弃我吧?”
“嫌弃倒不至于,不过变成秃子也不会让你的光明领域变强,所以别折腾了,你现在这样就挺好,橡皮筋什么的家里有的是,每天换着用一年到头都可以不重样。”贺东延帮猛光捋了捋鬓角的毛。
贺东延心想只要猛光别再精神分裂成那个神仙模样就谢天谢地了,有没有头发真的不重要。
但猛光并不知道贺东延在想什么,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依然集中在杯子里的冰淇淋球上。
“我是真搞不懂。”猛光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说,“联盟和极光猎人冒着生命危险和异魔作战,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成天抱怨,什么事情都要怪罪到我们头上呢?”
“因为指责别人总是比检讨自己更容易啊。”
贺东延和猛光都面露诧色:
“苏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