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共枕
夜风自窗外萧瑟而过,天上唯有星子几点,小院篱笆上挂着一盏灯笼,玉兰树在地上投下一片暗色的影,风吹树响,万籁俱寂。
百里星河站在窗前,“这下情况可复杂了。”
“你指什么?”殷歌在他身后道。
百里星河转过身。殷歌正侧身坐在床沿,取下右耳上的那枚宝石耳坠,他右鬓间的那根小辫也早已解开,一头银发如水银般倾泻而下,落满整个肩头。
百里星河眨巴了一下眼睛,没说话。
片刻后,他开口:“听沈老爷子话里的意思,沈晴姑娘曾与那个裴无衣有过婚约,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又退婚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殷歌的动作,忽然起了几分打趣他的心思,“……你记不记得,沈老爷子还说,你和那个裴无衣长得很像?”
听出他语气里的那股揶揄,殷歌的眼神终于瞟了过来:“你想说什么?”
百里星河故意拉长声音:“殷歌,你猜,沈姑娘请我们住在她家,是不是因为想睹‘物’思——”
“再胡说就给我出去。”殷歌没等他说完就白了他一眼。他脱去外袍,挂在一边,一身流畅的线条没了外袍的遮掩,在灯光下袒露得一眼无余,一层里衣之下,肌肉饱满紧实,分布漂亮强健,灯下容颜俊美昳丽,少了些平日里的锐利,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何况殷歌本来就是个大美人。百里星河摸了摸鼻子,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殷歌抬手,冲着某个方向手指一指,一道强劲内力从他指尖飞出。屋中灯光骤然熄灭。
百里星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殷歌直接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睡觉。”说着躺到床上,被子一卷,竟是真的倒头就睡。
完了,玩笑开过分了。
百里星河撇撇嘴,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好吧,那我去外面……”
“去外面?”黑暗里,殷歌似乎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谁今天下午在饭桌上,说要和我同榻而卧,抵足而眠的?”
百里星河脸上一阵发烧:“那、那话都是用来哄沈姑娘的!她家就三张床,沈老爷子一张,她一张,总不能让人家姑娘把床让给我们,自己去打地铺吧!”所以他只能急中生智,抓住殷歌,说他二人交情笃深,早已习惯同塌而卧、抵足而眠,就算是睡一张床也完全没有关系。
“看不出来,你倒是怜香惜玉。”殷歌的语气不冷不热。
百里星河不想在这间屋子里继续待了。“……这张床留给你。我不跟你抢,我到外面马车上去睡。”殷歌的脾气就像猫一样,总是来得莫名其妙,百里星河时常想不通自己是哪招惹他了,只能靠猜,猜对了没有奖励,猜错了就是雪上加霜。
“你要去睡马车那就去吧。”殷歌的声音从床那边传过来,听不出喜怒,“我可没说过让你去睡马车,第二天沈晴要是问你为什么不睡在屋子里,别说是我赶你出去的。”
这番话说得百转千回,百里星河大脑飞速旋转了几秒,听懂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床?”
殷歌答非所问:“我累了。要睡了。”
百里星河颇感意外,继而喜不自胜。他一早就做好了自己今晚又得露宿马车的准备,哪怕这几个月他和殷歌相处得再好,他们两个的关系也绝没好到可以睡一张床的地步,同榻而卧,抵足而眠,话说得是漂亮,可他从没想过,殷歌居然真的愿意分一半床给他。
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踱到床边,看着床上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影,却迟迟不敢上去。
“再不上来就别上来了。”殷歌又道。
这次百里星河星河不犹豫了,他麻利地脱下衣服,随手和殷歌的挂在一起,掀开被子,像只小猫似的钻了进去。
殷歌察觉到他好像塞了件东西在枕头底下。“……你把什么带上来了?”
“啊,没什么,是碎星。”百里星河躺到床上,分去一半被子。
自从殷歌将碎星转赠给他后,这把玄色横刀就成了他的贴身兵刃——他实在是太喜欢碎星了——百里星河用过重剑,使过□□,可这些兵刃太过笨重,都不衬他。后来他又学剑,但剑是君子之兵,他拿剑去使那些专门用来杀人的招数时,总觉得别扭,所以这几年,他一直没有找到一把称手的兵器,一直都是有什么用什么。
“没人教过你,兵器不能放到床上吗?”
百里星河一愣:“为什么?”
殷歌翻了个身,睡姿由侧卧变成了平躺,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在波斯有句谚语,大意是,若将刀兵置于床上,那么有朝一日,也会被刀兵弑于床上。”
百里星河道:“可兵器不在手边我睡不着啊。”
殷歌似乎叹了口气:“随你吧。”两人随即不再言语,并排着躺在床上,屋子里静悄悄的。躺着躺着,百里星河却慢慢觉得有点不舒服,他睡在靠外面的那侧,这床不大,睡一个人还绰绰有余,睡两个人就略显拥挤,而殷歌将近九尺的身高,已经占去了一大半,他的半边身子几乎是紧紧贴着床沿,一个翻身就能掉下去。
百里星河不敢靠殷歌太近。他很自觉,这半边床是殷歌分给他的,他没那么大的胆量敢和教主大人抢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殷歌大约是睡熟了。百里星河小幅度地动了动,往他那边挪了挪,见殷歌没什么反应,便又向他那边挪了几寸……如此反复几次,正当他暗自庆幸再也不用担心一翻身就掉下去了的时候,殷歌凉飕飕的语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再乱动就给我滚下去。”
百里星河浑身一僵。他心里委屈,小声道:“可我这边没位置……”
话音一落,他便感到有一只手揽过自己的肩膀,把他往床里面带了过去。等他再回过神来,他已经躺在了床的里侧——殷歌主动和他交换了位置。
“殷……”
“要么就待着别动,要么就给我下去。”
他都这么说了,百里星河自然不敢再动,可是他也睡不着了。少年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在黑暗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殷歌并不理他,自顾自闭眼假寐。然而,在如此灼灼目光的注视之下,实在难以入眠,少顷,他陡然睁开眼,眼底情绪既恼怒又无奈,“你到底睡不睡?”
百里星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我睡不着。”
“睡不着?”殷歌看他的眼神很是怀疑,“在缥缈旧墟,你顶着黑沙暴都能睡着。”
百里星河顿时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那丢脸的一幕。不过他在殷歌面前丢脸也丢得够多了,丢着丢着就无所谓了,因此,他只是脸上微微一热,便同他争辩道:“那是个意外,我当时又冷又饿又怕的——总之,两种情况不一样!”他声音忽然低下去,“咳……那个,我第一次和别人睡一张床,不习惯。”
殷歌哼了一声:“我也很少和别人在一起睡。”怎么就没你这么麻烦。
谁知百里星河一听这话就乐了。“很少和别人一起睡?”他重复了一遍殷歌的话,“你?”
百里星河笑得眼睛都弯了:“那时候我都听武大少爷说了,你以前可是秦楼楚馆的常客,那里的姑娘们都对你趋之若鹜,他还抱怨,和你站在一起,他就只能当背景板了——不要以为我不记得——你和别人同床共枕还少了么?”
殷歌:“……”当初就不应该带他去沙澜海。
他斟酌片刻,继而缓声道:“你说的睡和我说的睡是两码事。”
百里星河道:“什么意思?”
殷歌微低下头看他,一本正经:“你说的是动词,我说的是形容。”
百里星河一愣,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将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双肩也跟着一抖一抖的,等好不容易笑够了,这才又开口道:“殷歌,真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幽默。”
殷歌偏转视线,语气里带上了一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戏谑之意,“那可能是你的眼睛不好,我明明一直都很幽默。”
百里星河:“……”
他现在是真的相信殷歌有幽默感了——虽然大部分情况下都很冷。
可能是方才憋笑憋得太辛苦,他现在越来越精神了,殷歌也一样,两个人都毫无睡意。
他们一起看着头顶的房梁,谁都没有说话。冬日里,连蝉鸣鸟叫都没有,屋内屋外都是一样的安静,唯有从窗户里透出几缕昏黄灯光,那是小院门口上那盏旧灯笼发出来的。
意识到那抹光亮,百里星河侧过脸,看了一眼落在窗棂上的灯光。
“你说,为什么沈姐姐要在院子外面点一盏灯?”他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
殷歌道:“你们今天下午不是谈得很开心么?明天你可以去问她。”
又来了。又是这个语气。百里星河暗叹一声,也不知道人家姑娘到底是哪得罪他了,怎么一谈到沈晴,就话里带刺?难道真的是因为长得像那个裴无衣,觉得沈晴在借他的脸睹物思人,所以生气?
不至于啊。而且沈晴这一路上对殷歌的态度也很是平常,比起殷歌,她明显对阿斯拉更感兴趣。
“……殷歌,反正咱们现在也睡不着,不如来聊聊天吧。”百里星河尝试转移话题,“说起来,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你来着,你在沙州城的时候,为什么要改名墨白?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
殷歌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没什么来历,随便取的。”
“别这样嘛!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告诉你我名字的来历,你告诉我你的,咱们交换!”百里星河锲而不舍。
今晚他要是不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大概就真的别想睡了,殷歌叹了口气,倍感无力地看向屋顶。百里星河现在是既怕他又不怕他,在他可以容忍的底线外蹦哒得异常欢快,却从不越过雷池一步,他清楚自己不会在这些事情上真的发火,于是愈发有恃无恐。
“你真想知道?”殷歌觑他一眼。
百里星河一阵小鸡啄米似的地点头。
“我父亲是波斯女子与汉人的后代,单名一个摩字。‘墨白’的墨,便是取自这个摩字,墨即黑色,而黑与白相对,所以就叫墨白。至于改名……”说到这里,殷歌眉头微皱,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本想说,行走江湖,谁没有一两个化名,但眼角余光瞥见百里星河满是探究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改口,“难道‘殷歌’这个名字?还不能说明原因?”
殷……
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百里星河一个没忍住,再度笑出声来,“莺歌……莺歌——好名字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太过分,殷歌忍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伸手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物理噤声。“够了,再笑就给我出去!”
百里星河大半张脸都被他的手捂着,只露出一双桃花般的眼眸,蕴着融融笑意。少年保持着那个被他捂住嘴巴的姿势,也不挣扎,而是冲他灵巧地眨了眨眼。
他没有说话,但他想说的话,都在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同他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殷歌看出来,他说的是:你说完啦?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
他慢慢收回手。
百里星河微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我师父和我说,那天晚上,我阿娘刚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就在回家的路上,她们经过一片无人的旷野。当时天色已晚,风把天上的云雾吹散,一轮圆月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来,月光就像雪一样,落在地上,漫天都是一闪一闪的星星,天特别高,地特别远,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个时候,我阿娘说,‘天高地远,云开雾散,月华如雪,星河灿烂’,她和我师父商量,说,如果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男孩,就叫他‘星河’,如果是女孩,就叫她雪华。”他说着,又偏过头,对着殷歌微微一笑,“所以,我就叫星河了。”
“……”
殷歌忽然觉得,百里星河真的很像自己年少时养过的一只小黑豹。
他从小就喜欢这种危险的大猫,他喜欢养,别人也投其所好,那只小黑豹就是他十二岁时,不知哪一位下属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焱教有豢养猛兽的习俗,殷歌跟着长辈,从有记忆起就在一堆狮子老虎里长大,但奇怪的是,即便是教中最出色的驯兽师,也不愿意豢养豹子——他们说,豹子是养不熟的,也不值得信任,这种野性难驯的东西,把它随意放在身边是一种很危险的事情。
殷歌不想就此放弃,可他花了三年时间,最后只证明了那些驯兽师说的都是对的——豹子的确养不熟。他实在很难判断,那个上一秒还在他身边四脚朝天撒娇打滚,下一秒就能毫不犹豫地作势在他手背上咬一口的黑豹,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它。
最后的最后,殷歌将那只黑豹放回了山林,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它。
豹子果然不值得信任。像豹子一样的人,同样也不值得信任。
想到这里,殷歌合上眼眸,他的睫羽细密,根根纤毫毕现,遮住眼底不住翻滚的复杂情绪。
良久,他开口道:“有趣的故事。很晚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