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紫微观
百里星河保持着那个扒在墙上的姿势,陷入呆滞。他不知道,当下这个情形,自己究竟是扭头就跑才好,还是就这么跳下去装作无事发生才好。
貌似无论哪个都不是正确的选择。
武承意与他呆呆对视片刻,旋即调脸看向身侧殷歌,然后又扭头去看百里星河,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星河姑——?”
百里星河心口猛地一跳,几乎是反射性地从围墙上一跃而起,右手如同一把利剑,直取对方咽喉。
这一招,乃是绝对的杀招。倘若命中,武承意必死无疑!
“星河,住手!”千钧一发之际,殷歌喝令。
百里星河戳向武承意喉间的右手两指骤然收势,转而挪至他胸前,在他胸口的几处大穴闪电般地点了几下,将他定在原地。
“……他看到我的脸了,真的不杀?”百里星河平稳落地,向殷歌询问道。
殷歌道:“我也看到你的脸了,你要杀我吗?”
百里星河不假思索:“你不一样啊。”
殷歌:“”这话叫他怎么反驳?
阿斯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到百里星河回来,却是十分热情。它开心地迎了上去,围着百里星河绕了一圈,又往他身上一阵乱蹭。少年笑嘻嘻地拍了拍白狮的脑袋:“阿斯拉,你想我了吗?”
阿斯拉:“嗷!”
“……怎么现在才回来?”殷歌一旁问道。
百里星河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回来的路上,感觉一直有人跟在后面,怎么甩也甩不掉,所以就绕了点远路,这才回来晚了。”
话毕,他又背过双手,朝他走近几步,笑道:“怎么,教主大人莫不会以为,我把金错玄刃拿到手后,就一走了之溜之大吉吧?”
殷歌迅速移开视线,置口否认:“没有。”然说这话的时候,他唇角的弧度却是不自觉地扬起了一分。
百里星河的笑容似乎有着某种感染力,像是温暖明媚的太阳,方才心中的那抹阴暗沉郁,在这灿烂耀眼的阳光下,不知不觉间已尽数消弭了。
“好吧,不瞒你,我承认东西到手的那一刻,我是有点想这么做的,”谁料百里星河竟是语锋一转,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小心思,“可你不是说,你等着我吗?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好意思辜负你的信任呢?”
殷歌:“”
百里星河又道:“哼,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金错玄刃拿回来的,城主府的那群守卫,把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说着一拍胸口,“好在我足智多谋,擒贼先擒王,抓着高佑逼他退兵,这才全身而退——我这么辛苦,你就不对我说点什么吗?”
他这个人就这个毛病,受了一点点小委屈,就哼唧得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可要是真受了什么重伤,他反倒又安静下来,一声不吭了。
殷歌不由莞尔,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不错,很厉害。”
百里星河至少有十几年没被别人做过如此亲密的动作,登时愣在原地,一抹原本不起眼的红霞从他的脖颈慢慢爬到了耳后跟,旋即逐渐蔓延到整张脸上。
“咳!……那个,还用你说——别小看我,我本来、本来就挺厉害的!”百里星河别开视线,结结巴巴道。
殷歌眼中笑意更深。
“……那个,我说二位,你们说话,我没意见,可是你们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我还在这里啊?!”眼看着他俩这么掰扯下去,天都要亮了。一旁被点中穴道的武承意,终是耐不住腿脚的酸麻,欲哭无泪道。
他不过一时好奇心起,才跑到殷歌这边来看热闹,顺便本着老朋友的一颗心,提醒他风头能避则避,可不是被人点了穴道以后,杵在冷风里听人秀恩爱的!
但在百里星河听来,这话就相当败兴了。“他怎么会在这?”他眼睛看着武承意,话却是向着殷歌说的,“来找你麻烦的?”
武承意闭上眼睛:“我今天没来过这里!我什么也没看见!”
看到百里星河的那一瞬间,武承意就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他也怀疑,高佑遇袭十有八九是殷歌的手笔,但既然殷歌有不在场证明,又帮他的沙澜海一举拿下了二十万两的拍卖价,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糊涂。
可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再想装聋作哑,就没那么容易了。
百里星河“切”了一声:“你说没看见就没看见么?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位武大少爷可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谁知道他有朝一日,会不会为了别的利益出卖他们。
想到这里,他看向武承意的眼神愈发泛寒,“虽然不能杀你,但把一个人变疯变傻的法子,我这里也有不少——”
“好了,放他走吧。”殷歌打断他道。
百里星河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放他走?”
殷歌拂袖转身:“放他走,他不会说的。”就算说出去了也无妨,他倒想看看,在西域境内,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明目张胆地来触他的霉头。
百里星河瞥了武承意一眼,终是不情不愿地替他解了穴。这做法着实欠妥,但殷歌想留武承意的一条命——他答应今天晚上都听殷歌的,既然殷歌发话了,他也只能照办。
武承意穴道甫一解开,便立即往殷大教主那边躲了过去。经过刚刚短短的几句话,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百里少侠,性子乖张,手段狠辣,是个惹不起的主,还是赶紧抱殷歌的大腿,这样才能活命。
百里星河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都说了不会杀你就不会杀你,有什么好躲的。”
阿斯拉也跟着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张血盆大口。
看着眼前的这一人一狮,武承意扯着嘴角干笑两声:他就不明白了,墨白怎么总喜欢放一些危险的东西在身边?——喜欢刺激也不能这么个刺激法啊!
他当年最青睐的,不是那种温柔安静,听话乖巧的类型吗?用殷歌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吵就行了,男女无所谓——他是上哪找来的像百里星河这么带劲的啊!
“……墨白,”武承意在这个问题上不愿多想,反正想了也是白想,不如谈点实际的,“你之前在沙澜海,不是问我,我是如何得到碎星的吗?”
闻得此言,殷歌颇为意外,百里星河更是好奇:“哦,你那时不是不肯说吗?还说什么客户的私人信息,自己不便透露,怎么,现在又愿意说了?”
武承意道:“那时候是生意,这时候是情谊!就当是感谢墨白兄放了我一命吧!”他顿了顿,再度嬉皮笑脸起来,“不过,墨白兄,一码归一码,我沙澜海的生意,以后还是请你多多照顾了!”
百里星河:“……”无奸不商!
只听得武承意道:“事情是这样,大概三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人在信上言明,他在西域龟兹城的一家铁匠铺里,寄放了一件绝世兵刃,按照约定,本该此时动身去取,但如今他有要事,脱不开身,便委托沙澜海替他走这一趟,随信件一同寄来的,还有一枚北斗七星玉印,说是那铁匠铺里的人见了,自会知晓来者身份。”
百里星河心中疑惑陡生,不禁低声自语:“北斗七星玉印?居然是紫微观么”
听他喃喃,殷歌不动声色地觑他一眼。
北斗七星玉印,这倒是个稀罕物件。
毕竟偌大的一个江湖,唯一有资格能把北斗七星作为身份信物的,也就只有——太白山上的紫微观了。
这紫微观,自创立之初,便是大端皇室的进香礼天之所。此等特殊的身份地位,它本也不该与江湖扯上什么关系。
但,凡事皆有例外。因久居高山,远离红尘,观中道众严于修行,经年累月之下,竟被他们悟出了一套不亚于名门世家的内功心法。剑法造诣之上,更是自成一家,所谓“意随剑走,剑在心中,心即我道,天人合一”,本是无招,却又处处无招胜有招,凭着这内外两样功夫,紫微观在江湖上渐渐立下赫赫威名。
因观中门人武艺超群,外加皇室扶持,紫微观的江湖地位一路青云直上。上代紫微观掌门紫微真人,更是在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中击败所有对手,使紫微观一跃成为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领袖,迄今已是四十年有余。
有趣的是,紫微观的每一任掌门皆号“紫微真人”,而与之一起代代传承的,还有他的七名弟子。
按照门规,每一任紫微真人一生只能收七个弟子,而紫微观往后的继任者,便要从这七人中进行挑选。
这七个弟子分别以北斗七星作为其道号,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人每人各持一枚北斗七星玉印,行走江湖时用以佐证自身身份,据说在江湖之中,一旦亮出此印,便可调派紫微观所有的外门弟子,若有其他从属势力,也得依令行事。
然而,这么珍贵的东西,现如今居然被用来传信?
百里星河只觉得不可思议:能拿北斗七星玉印来策划这一切,那个幕后之人,也真真是大手笔了。
武承意这时又道:“等沙澜海的人拿着信物,前往龟兹取到碎星后,我又收到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
“不错,”武承意点头道,“这第二封信,便是要将碎星放在沙澜海拍卖,拍卖所得皆归沙澜海,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将这柄——你们把它唤作金错玄刃——它重新现世的消息放出去,吸引像墨白兄以及百里少侠你这样的人前来。”
百里星河追问:“那把假的金错玄刃又是怎么一回事?”
武承意道:“是随着第二封信一起寄过来的。写信人说,碎星前身乃是王兵,为朝廷之物,非同小可,一经现世,定会引得不少心怀鬼胎的人觊觎,为了确保它之后一定可以在沙澜海上拍卖,他特地铸造了一把假的,用来混淆视听。”
“于是,我一边安排可靠的人手,暗中将其率先一步运到沙州,一边把假的那柄托付给威远镖局,让他们来吸引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百里星河忍不住道:“如此精密的安排布置,你就不觉得这笔生意很可疑吗?”
“可疑呀,”武承意理所当然道,“但他给得实在是太多了!我没法拒绝!”
百里星河:“”果然,他就知道一定是这个理由!
“那这两封信,究竟是从何处寄来,写信之人可有言明身份?”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殷歌忽然道。
武承意点头道:“当然。这两封信,乃是出自嘉州湄山,浮生无涯居,至于这落款之人嘛……”
他露齿一笑。“他唤作,裴无衣。”
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情报后,武承意就非常麻溜地滚蛋了。他是个商人,只想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挣大钱,这些恩恩怨怨,他一概避而远之。
当然,临走之前,在百里星河“和善”的提醒之下,他也不忘来了一波指天发誓,其言辞之激烈,语气之恳切,态度之决然,让百里星河都不由得感叹——现在发誓,都玩这么大的吗?
殷歌摆摆手让他少废话赶紧滚,同时用眼神示意百里星河不准追上去。
百里星河心中虽是不愿,但也还是眼睁睁看着武承意飞似的溜了。
目送着武承意的背影远去,沉思片刻,殷歌将目光转回百里星河。
“金错玄刃你如今已经拿到了手,”须臾,他开口,“现在,来谈谈我们的交易了吧。”谈正事的时候,他一向开门见山,很少拐弯抹角。
百里星河还想装傻:“交……交易?什么交易?”
殷歌闻言,眼眸微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沉默来展现自己此时的态度和心情。
“唔,我就开个小玩笑嘛……”百里星河被他这份威压所迫,缩缩脖子,嘀咕一句,“好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吧。”
殷歌道:“你可听过浮生无涯居?”
百里星河稍一思索,道:“据说乃是位于蜀中湄山之上,一座小有名气的风雅之地,传闻其中藏书万卷,典籍浩瀚如烟……只是行事非常低调,鲜少与外界沟通,所以声名不显。”镜组织中,此等具有影响范围的江湖门派、名门世家,均有档案记录在册,因为镜组织的弟子乃是文武兼修,而势力关系归属于文科类必修科目。
换言之,要考的。
谁料待他详细解说完浮生无涯居的背景,一抬头,却发现殷歌正以一种略带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
百里星河心中一跳:“怎、怎么了?”
“没什么。”殷歌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仿佛无意开口,“……看不出来,你对这些事,倒是很清楚。”
百里星河干笑两声:“呃……这是因为……因为我感兴趣嘛!”这话也不算撒谎,九曲窟禁闭期间,他没别的事做,就只能翻书,那些经史子集太过无聊,翻来翻去,也就这堆江湖势力关系还算有趣,至少还能从里面找到一些八卦。
殷歌似乎相信了他的这番说辞,没有继续追问。
“接下来,我有事必须要去一趟浮生无涯居。”他看着百里星河,缓声说道,“你我的交易就是,这次去嘉州——”
“你要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