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三日后,京城。
“阿嚏!”帷帽底下,余平掩着口鼻,打了一个哆嗦。
他的身边,长安登时放下了手里的汤碗,坐直了身子,一脸关切地紧忙问道:“哥,你没事吧,是又不舒服了吗?要不我们这就回去找人先看一下?”
看这架势,似乎是余平但凡有点苗头,他分分钟就把人给绑了带回去。
“额,没事,放心。”余平伸手,摸了摸长安的头,虽然隔着层兜帽什么也摸不到。
他微微仰起头来,阳光洒下,凉风中还带着沿途各异的香气,笑了笑:“只是这汤里的胡椒味太重,被熏到了而已。”
今儿个是个久违的大晴天,京城多日阴云过后,总算是见着日头。余平居家已久,想着他家长安陪着他在院子里拘了这么久,也是静极思动,决定出来走走。
街上人来人往,都是趁着这难得的好天气出来活络活络。长安走到哪馋到哪,只是这会儿余平还不饿,就只给他单点了份筒骨汤。
桌椅摆在小店外面,生意正好,座无虚席。长安开始上手,对付起他特意留到最后的大骨头。余平撑着脑袋,懒洋洋地听着邻桌的人又争了起来。
为何称又,盖因这些天即使是呆在院里,也还是会有种种议论被传了进来。
“要我说啊,跟这群魔崽子扯个犊子议和!也不想想当年那遍野哀鸿,它魔族那还来的那么大张脸跟咱们说议和?!没打死它们就不错了!”
“笑话!打打打,就知道打!这事儿哪能这么意气!你也不看看这安生日子才过了多久,这种下的秧儿都没长起来,怎么打!”
主战派,主和派,不外如是。
自打魔族议和的消息传了进来,这城内上上下下,无不在对着此事高谈论阔,挥斥方遒。
起初,余平还挺好奇地上了一回早朝,听了一上午文臣武将们挺着脖子激情对骂。
文臣们:之乎者也,有辱斯文。
武将们:日干杀操,弄他姥姥。
细细一品,倒是和市井小人堵在门前骂街一样一样的。
于是,再一次绝了余平上朝旁听的心思,不如睡一个回笼觉来的实在。
店家茶水是免费提供的,余平倒了一杯接着听热闹,不经意间一瞥,长安啃着骨头,兜帽下面却支起两个小尖尖,也是在聚精会神地听隔壁桌的动静。
余平拿出手帕,帮长安擦了擦沾到小鼻子上的汁水:“你对这个,感兴趣?”
长安摇了摇脑袋,把肉咽下去,期期艾艾地问道:“哥,你说,魔族是不是都,很坏很坏啊?”
余平:“……”
他好笑地揩了一下长安的鼻子,小家伙心思真多,也就他愿意宠,当下宽慰着坦言道:“人有好坏之分,魔亦如是,但我家长安,绝对是个好孩子。”
说着,又把凸起来的小鼓包摁了下去。
“嗯嗯。”长安瞪大了眼睛看着余平,“我哥,也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而这会儿,余平见邻桌越吵越大声,便把钱排在桌上叫老板过来收账。长安擦干净了手,扶着余平,等他站起来之后再牵上他的手。
余平眉眼弯弯,笑得很宠溺。
正计划着沿街接着一路逛下去,人群突然攒动,纷纷往一个方向汇聚。余平刚想拦个人问问情况,从旁边走出来一名打扮成脚夫的暗卫。
长安撇了撇嘴,转了个角度,硬是卡着没让暗卫凑到余平跟前。
暗卫无奈,只得保持着距离压低嗓子说道:“大人,狄大人回来了。”
狄大人?余平想了想才记起来说的是谁,有点儿纳闷地应了声:“哦?”
暗卫接着道:“大人,您该去接他了。”
“嗯,为什么?”余平这下是真的不能理解,“皇上吩咐呢?”
他当初出任国师的时候,便被告知只需听命于一人即可。
暗卫咳了一声,提醒道:“大人,是您自己答应的。”
狄修动身之前,统共去了两个地方,一是入了宫,二则是进了院子。
那日,狄修来的时候,余平正抱着个手炉松松垮垮地坐在靠椅上。狄修没有屏退旁人,唯独差人支开了长安,这才走进去跟余平说话。
“我要出京北上,去见狼炀王了。”狄修低着头,低声说道。
余平垂着脑袋,没有出声。
“狼炀王直言议和,在我看来,必然是别有深意。”狄修接着说道。
余平点着脑袋,很含糊地嘟囔了一声。
狄修背着手,眯起眼,直接摊开了说:“所以,余兄,敢问你,有何高见?”
余平的脑袋猛地坠了一下,整个人一激灵坐了起来,揉了揉脸,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看见狄修,迷瞪了一下,下意识地打了声招呼:“啊,哦,嗯,狄兄你来啦,午好,吃了吗?”
狄修:“……”
躲在房梁上的暗卫:“……”
气氛,一时在融洽与不融洽之间游离了起来。
暗卫觉得,也就是狄修了,要换了是自己,指不定会做点什么。
但狄修的养气功夫极好,颇有唾面自干的觉悟,不然又怎会在他人都已经对余平死了心的情况下,照样三天两趟地往着跑。
狄修淡笑着,翻了篇讲起了别话:“用过了,余兄用过了吗?”
余平终于醒过神来,晃了晃想站起来,被狄修拦下,想叫人给狄修上茶,又被狄修拦下,局促地摆着手说道:“胃口不好,还没吃呢,算不得什么事。”
“这可不行,余兄,乃国之重器,还是要保养好身体啊。”狄修关怀地说着,又话锋一转,抱着点叹惋,“只是这接下来的几日,狄某恐不能来看望余兄,还望余兄见谅。”
狄修对余平使用了以进为退,余平上套了,效果出类拔萃。
余平也打起精神,做出样子关心地回问道:“余兄是要去哪啊,要这么久吗?”
狄修叹了口气:“得去一趟漠北,就余兄你当年被流放的地方,想来那段时日,也是苦了余兄你吧。”
“额……”余平挠挠头,抱歉地说道,“狄兄,你记混了吧。我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这辈子,还没出过京畿呢。”
狄修拍了拍自己的嘴:“唉,你看我这记性。”
随从给了信号,示意长安拖不住了,快要回来了,狄修对这小家伙的忠心耿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与余平对视:“那余兄,待我归时,你来接我可好?”
余平很想说一句咱们不熟,可在这目光里,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好。”
狄修心满意足而去。
“嗯,啊,这,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余平打着哈哈,庆幸他出门习惯了戴帷帽,这方便了他不用太掩饰此时自己脸上的尴尬与讪然。
他勾了勾空着的那边手的手指,有点儿苦恼:“那,咱现在,走着?”
然而,长安不乐意了。
他握紧了余平的手,气鼓鼓地冲暗卫问道:“他什么时候骗的我哥!不是说好要拦住他的吗?!”
暗卫埋下了头:“是在下失职,请恕罪。”
长安气愤于暗卫的阳奉阴违,余平倒是挺能理解,毕竟狄修可是实权大臣,不似他这个国师,就没管过事儿。
当然,面上,他还是得以他家长安为准则。
于是,余平一边暗戳戳给暗卫比了个歉意的手势,一边微微弯腰哄着长安:“好啦好啦,这事也有我的不对,是我该听咱长安的,不该搭理那人的,不气了不气了,好不好?”
余平弯着腰说话吃力,没说几句,又实在忍不住咳了起来。而他一咳,长安也不再耍小性子,踮起脚来帮余平抚着胸口顺气。
暗卫插不上手,心想,其实这主子认的也挺好。虽说是个疲懒性子,但除了春困夏倦秋乏冬眠,余平也没干过什么恶事,顶多是凡事沾上长安,巴不得往死里宠。好在长安也有分寸,也不招惹谁,就这样踏踏实实的,把日子过得稳稳当当。
足矣。
余平缓过来了,拉着长安,笑着问道:“还气吗?”
长安摇了摇头,拉着余平的手轻轻地一甩一甩的,整个人像只怏了的小狗,嗫嚅道:“能不去吗?”
“嘶。”余平一窒,心直接化了,垂下眼眸,温声道,“都依你。”
暗卫看了,不再多语。反正他说也说过了,剩下的,也只能在心里为狄大人感到悲凉,然后退回到暗处,随着这两人错开了人流,朝着西边走去。
同一时间,城外驿站,一群官员正在这儿进进出出。有的人可以游街闲逛,有的人却忙得到现在还没功夫找把椅子坐下喝口茶。
在外多年,葛汗青对这朝堂上的事务和格局已不甚熟悉,所以这次入京前的大小事项,按皇上的旨意,全都是由狄修一人操办。
葛汗青端坐在里屋发着呆,这人一闲下来,就会克制不住地去胡思乱想。
他正敲着桌子,狄修总算是送走了最后一批官员,直接踏了进来,在葛汗青旁边的椅子坐下,拿起桌上倒好的一杯温茶,直接灌了下去。
“你……”葛汗青发着懵,一时没拦住,点在桌上的手指蜷了起来。
“嗯?怎么呢?”狄修放下茶杯,又拿起茶壶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没急着喝,拿在手上问道。
葛汗青看着地板:“没事。”
拿的是葛汗青先前用过的杯子,可他能说什么,从前,更过分的事,他们又不是没做过,再说,就显得矫情了。
而狄修是真的渴了,所以没想那么多。
三人轻装上路,尤其郎晏那家伙,就当真是条牲口。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这回来的路上,他们压根就没歇过。
葛汗青习武,有打熬过身体的底子在,还扛得住。可狄修就是个读书人,这一路下来,撑,死撑,撑不死就往死里撑,好不容易到了地儿,还得盯上盯下,真就是累惨了。
“歇会儿吧,没必要搞这么大。”葛汗青开口道。
他虽说是坐在屋里,但这听力和神觉摆在那儿,虽然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但这心里,也是为这大规格而略感吃惊。
骤然听见葛汗青这平静里藏着点心疼的话语,狄修顿感手里的茶水,愈发的香甜了起来。
他忍着想翘起来的嘴角,正色道:“皇上既然放权于我,那就说明此事,他是同意的。而你,值得这最好的。”
如此感人的话语,如此真挚的情感,狄修为自己叫了声好,不枉他一番辛苦,只求能多赚一点葛汗青的同情与认可。
却不曾想葛汗青沉默了半响,到底是吐出了一句话:“狄文熙,有家室的男人,自重。”
狄修:“……”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葛汗青没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对他下了逐客令。
被赶到屋外的狄修回头看着身后紧闭的房门,推了推,嚯,这次还上了锁。
总不能爬窗吧。狄修无奈,看了眼隔壁,是郎晏的屋子,推开门,决定两失意男子彼此交换下悲伤往事,却发现屋内并没有人。
狄修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刚走到桌子边,却见着桌上放了张纸。
纸上写一行抹一行,且一行一行越写越短,到最底下,只剩下一行勉强能入眼的字迹——“入城逛逛,勿念。”
嗯,逛逛嘛,郎晏坐不住的,很正常。
只是,入城?狄修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那头,葛汗青刚逼迫着自己定下心神,却听见隔壁传来了狄修憋了许久后爆发出来的怒吼。
怒到什么程度?怒到他干脆坏了规矩,只求一个念头通达。
狄修是这样骂的——
“郎晏!彼其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