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鬼箭羽（十一）
江缨在牢里关了三天四夜，她被关在内牢最深处单独的一个牢房内，看守她的狱卒像是非常惧怕她，每日按时放下饭就走，无论江缨怎么询问都不开口。是以江缨完全隔离的外界的信息。
牢内阴湿，加上江缨此前一直路途奔波、逃离追捕，第一个晚上，江缨便开始发起了低烧。她感到食欲不振，但还是把发馊冰冷的馒头就着凉水咽了下去，她需要食物保持体力对抗低烧，她还要等着紫苑来长宁，让真相大白于世间。
在第四个晚上，江缨已经听到了牢道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有锁链解开的声音和栅栏门转动时转轴发出的摩擦声，其实此时她已经因为低烧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强撑着自己转向门的方向，睁大眼睛看向来人：“……太子殿下？”
狱卒殷勤地换了根更亮的蜡烛便退了下去。江缨看见来人披着一件带着兜帽的玄色长袍，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听见她的声音，来人将兜帽摘下，露出了一张皎月般的脸。正是太子。他站在烛光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江缨见到太子，以为是太子已经找到物证、带了紫苑回长宁，一时激动大喜，本来迷糊的脑子登时清明起来，她撑着墙勉强站了起来，向太子行了一礼：“太子殿下，您找到那些尸骸和紫苑了吗？”
太子看着她没说话，沉默让江缨感到了一丝不安：“怎么了，太子殿下，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派去的卫兵没有在鬼箭羽山找到你说的死人坑，也没有找到你说的紫苑。”太子说，“所有人都在说，你不仅杀了广南王、还杀了他的夫人。”
“怎么会？不，不可能，姜鹤妖力强大，肯定不会保护不了那里！紫苑也说过会在临镇等人去接她来永安作证。怎么会，怎么会找不到他们……陛下，您的卫兵有搜索过临镇或者是附近的山头吗？会不会、会不会是，找错了地方？”
还是说他们遭遇了什么不测？
不，姜鹤身上还有她的神识珠，如果遭遇了什么不测的话，姜鹤可以通过打碎神识珠来找到她。但是江缨的神识没有任何变化，说明那神识珠并没有被打碎。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摇了摇头：“都是心腹卫兵，不会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江缨不说话，曾经支撑她的念想一下被击碎了，她只觉手脚发软，但是撑住墙壁没有倒下，她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慢慢抬眼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您这次亲自来，想必还有别的事情要通知我吧。”
太子对着她的眼睛，眼睛闪过太多感情，快到她抓不住也无法仔细研究，只一眨眼，便重又恢复那一贯的淡然如水、古井无波。
他便用这淡然、冷静的语调开口了，语气甚至还带着他平日和江缨谈天的一丝柔和，但是吐出的言语却是刀刀见血，直截了当：“我希望你为了永安去死。江缨。”
江缨听完此言，并没有表现出过大的情绪波动，她在听到太子说无法找到紫苑和那十几具尸骨时，心中就隐隐有了预感。
本来杀人偿命，也是天经地义。可是横竖都是死，没了人证物证，那她说什么，都像是狡辩，那她就要背负着背叛者的骂名死去，而且再没有机会追查出鬼箭羽山的背后更深的真相——
就这么死去，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她还不能死，她还有很多的事情没做完。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太久没有开口加上低烧，让她的声音暗哑，“……不。我还不能死，鬼箭羽山的那个‘东西’，让我觉得这之后肯定另有一番玄机；而且我很担心紫苑……我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只求太子殿下，让我将此番事情查出真相、再将紫苑姜鹤妥善安置，到那时要杀要剐，我别无异议。”
江缨跪在太子面前：“求殿下成全。”
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部像是火灼烧一般痛苦，全身都在痛，也许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
但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江缨，明天就是你的行刑之日。”
江缨的手握紧了，不，但是她现在还不能死，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你当众杀了广南王，现在没有证据指证广南王犯下了恶行，你现在在世人眼中就是无恶不作的背叛者。叶家那边施加压力要早日处死你。叶家手中握有兵权早有野心，如今母皇病重、我的势力尚未稳定、朝野正是动荡不安之时，若你不死，想必战火必起，永安动乱，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吧。”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广南王本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渣，他死有余辜。可是，”太子顿了顿，“我没能找到证据。现在的我还是太弱小了，面对叶家的强势要求根本毫无反击之力。”
江缨抬头看向太子的眼睛，太子的睫毛微颤一瞬遮住凤目，随即便坚定了眼神回望着她：“拿你一个人的命去换全永安无辜百姓的命，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这是我身为永安国太子的觉悟，你就算恨我也没关系。”
火光照耀在年轻的太子脸上，现在这张脸上没有江缨见惯的温和神情，这是属于帝王的气魄与觉悟。
江缨就这么半跪着抬头看向太子，良久道：“殿下，能答应草民一个请求吗？”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紫苑还有姜鹤。姜鹤一介妖鬼尚有自保的能力，紫苑是个体弱的人类，我只求太子殿下能够在我死后继续寻找她，确保她们的平安。”
“……这么说，你是接受了吗？”
“草民的请求，殿下答应了吗。”江缨靠在墙上，低声咳嗽了几声。
“……我答应你。”
江缨道：“……谢谢您。”
她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太子凝神细看了会江缨，半晌道，“你怪我吗，江缨？无论为了什么，我到底还是抛弃了追随了我那么久的你。”
“不，”江缨摇了摇头，又重复一遍，“不。”
“一个人的命和几百万人的命，如果是我的话，也会这么选吧。”
江缨说，复又转向太子：“太子殿下，看来我是看不到您登基的那一天了。您和我描绘的理想国度，我也见不到了，这么一想，还是有点遗憾的。”
江缨长舒一口气，笑了一声，没说话了。
满室寂静，江缨靠在墙上看着燃着的蜡烛，蜡泪无声无息地留下，凝固在台座旁。
沉默良久，太子道：“再会，江缨。”
江缨抬眼看他，太子重新戴上了兜帽，脸被藏在了阴影里，江缨看不清楚太子的神情。
既然此生再也无法相会，为何还要说再会呢？
江缨轻轻道：“祝您早日实现心中所愿，太子殿下。”
太子顿了一瞬，再没言语，便离开了。
江缨抱着双膝坐在地上，长久盯着那只燃着的蜡烛。
她明天就要死了。
明天就要死了。
死了。
死。
她的人生就像这只蜡烛一样，只有这一晚的时间了。现在的满室灯晖，待到明天蜡炬成灰，又有谁记得曾经的光辉呢？就连她这唯一的见证者，都会在明天结束生命。
她闭上眼睛，无数人的脸在她眼前浮现。
她想起了父母对着她微笑，想起了她的第一个师父，她一辈子的没能实现的、去金吾府做除妖师的愿望，被江缨背负着，她不断努力，不断努力，终于进入了金吾府。
师父那时病得很重，她拿着驿站取来的录取文书，拼命跑了回去。她扑在师父的病榻前将录取文书交给师父。
师父骨瘦如柴的手接过文书，将文书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遍，留下了眼泪。
师父笑着点点头，那一下午的她的精神都异常好，晚上甚至久违地起身和她吃了一顿晚饭，还喝了一点酒。她拉着江缨的手，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阿缨，师父真的为你骄傲，要成为了不起的除妖师啊。”
江缨留着眼泪答应了。
当夜，师父去世了。
然后，她来到了长宁，去往了师父心心念念金吾府，遇见了她的第二个师父贺岚。
在某一个盛夏的夜里，她和贺岚坐在回廊上乘凉。贺岚问道：“阿缨呀，你觉得除妖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自然是除魔卫道、保护弱小啦。”
江缨记得她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贺岚笑着点点头：“要记住你说的话呀，江缨。”
明天就要死了，这么说她的人生差不多在这里就要走到尽头了吧。江缨想：在她一生，有实现两位师父对她的嘱托吗？
嗯，了不起的除妖师，成为首席除妖师，算是了不起的除妖师了吧？
至于除魔卫道、保护弱小，嗯，她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她问心无愧。
江缨暗自点点头。突然蜡烛的火光抖了一下，室内陡然一暗，随即又明亮了起来。
江缨被这一明一暗间陡然拉回了思绪，环视着她身处的牢房，像是真正深刻地意识到她的处境：
我做到了师父们对我的所有嘱托，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结局？
为什么？
没有答案。
她看着不断留下的蜡泪，怔怔落下泪来。
后悔吗？
姜鹤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当初只要不管真相，只要把我除掉回来复命，你就还是风光的首席除妖师。也不会落到这番下场。”
“后悔吗？”
后悔吗？
她问自己。
——不，不后悔。
只有这个回答是如此得坚定。明知会死，如果重来一遍，她也还是会这样选择。
牢房内的蜡烛烧到了末端，最后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突然明亮无比，把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一瞬之后，陡然熄灭。
就在这时传来了门锁响动的声音，江缨抬头，见着两三个狱卒拿着锁链站在门口。
“时间到了，跟我们去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