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席地而睡
江洪上涌动的风,将老首长这句话吹到了龚尽生的耳边,他默然片刻,眼角余光瞥到二连长始终维持着举手敬礼的姿势,便走上前说道:“老首长定然是希望我们同心同力,奋战到底。二连长,快抓紧时间干活吧,别让老首长以为你在偷懒耍滑。”
二连长把军帽重新戴好扶正,看见老首长又背起了一个沙袋,这位有着古铜色肌肤、好似铁打一般的汉子,眼里竟有泪光闪动,他赶紧用袖子在脸上胡乱蹭了几下,嗓子微有些哽咽地道:“老首长快60岁了,还在跟我们扛沙袋。”
龚尽生拍了拍二连长的肩膀,轻叹着说了句,“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是老首长前来一线指挥抗洪之前,正在医院做手术。他看到长江决堤的新闻,立刻动身赶了过来,无论医生怎么劝都劝不住。二连长啊,你还让我休息去吗?”
二连长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停顿片刻,好似想出了一个妙招,凄苦的脸上绽放出有些腼腆的笑容,“那……那营长你少干点吧。”
“我去……你小子可真死心眼!”龚尽生抬手在他肩头重重擂了一拳。
洪浪翻滚声中,军人呐喊声中,时间仿佛流经过堤坝缝隙的水,一去不见,再难复返,当龚尽生再一次精疲力尽地爬上岸,倚靠着木栅栏休息时,他身上的军背心不知什么东西给划烂了,十分凄惨地挂在身上。
他干脆把那上衣一脱,跟其他战士们一样赤膊上阵。
却在这时,二连长又像膏药似的粘了过来,不过这次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其他二营的战士们。
龚尽生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王晓伟是九江本地人,与当年的自己一样,数过家门而不入,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全力抗洪。
孙海良是山西人,家里有座很富饶的矿山,自幼便是衣食无忧,生活阔绰,可年过18之后,对于那一身军装的向往,却让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温床,从军后简朴刚毅,坚韧不拔,根本看不出半点富家公子的影子。
张路垚来自中国瓷都景德镇,他的为人也似瓷器一般:细腻,圆滑,浪漫,可是洪灾当头,烈日之下,他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力,冲锋向前时也少有人能比他快,比他猛,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他。
还有来自南京的曹民友、来自吉林的沈晨、来自漠河的程光……
“营长,您已经连续干了14个小时了,是时候休息下了!”二连长胡林又开始了。
“小马你怎么这么啰嗦啊!”龚尽生不由得烦躁起来,他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手下这些战士催命似的劝他赶紧躺下,在场的哪个战士不是靠意志在支撑,真要躺下睡着了,还能再站起来吗?!
“营长,我这有面镜子,你自己看吧。”张路垚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龚尽生发现那是一块带着锋锐尖角的镜片,也不知张路垚这小子从哪个石头缝儿里抠出来的,也不怕把手指头给割掉了。
“你当自己是瓷器啊,美得天天拿镜子照?”龚尽生实在拿手下这些兵没辙,忍不住出声斥了一句,可是当他拿起镜块,对着自己的脸一照,登时吓得直接把那块镜片给扔了!
张路垚弯下腰,将镜片小心拾起来后,对着龚尽生苦口婆心劝道:“营长,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龚尽生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嘴上却不服输,“但是老子什么事都没有!诶,你们几个,刚才我抗沙袋搬石头,拿身体堵洪水的威武英姿你们都看到了吧?!我能有什么事!”
实际上,他确实没有大事,可是曾经负过伤、且不再年轻的他,当下最需要注重的就是身体的健康问题。
由于在水中浸泡过久、体力消耗殆尽,他的抵抗力严重下降,首先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双眼红彤彤的好似染上了鲜血,尤其是经常站在水下的两条小腿,在卷起的裤腿下呈现出一层层骇人的褶皱。
他已经不再是20出头的战士了,也不再有当头一棒也照样能爬起来继续战斗的本事,他现在已三十有余,无论体力还是精力,都已大不如前。
龚尽生放眼望出去,发现其他战士们虽然很狼狈,但不至于变成了他这幅惨样子。
可即使如此,龚尽生依然不想退后,他将脸一板,目光如炬,盯视着每一个战士的脸,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一字一顿道:“老子死也不休息。”
二连长、张路垚、孙海良等一干人的脸色登时垮了下来,当他们看见龚尽生眼中的怒火时,就已经明白,面对洪水,营长是不可能退后一步的。
龚尽生知道弟兄们是心疼他,深吸了口气,缓和脸色,语气诚恳却亦不失豪情地说道:
“各位同志,能跟你们站在这堤坝上共抗洪水,是我龚尽生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你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都比我强!我现在想问问你们,我们军人的职责是什么?保家卫国,对吗?当年红军抗战时重伤亦不下火线的事迹,你们知道的还少吗?我这不过是洗了个冷水澡,肚子有点饿,看起来有点狼狈,你们就婆婆妈妈地反复劝我,成什么样子!老首长年近60依然在抗洪一线,除了人民子弟兵还有不计其数的共产党员参与进这场波及甚广的抗洪斗争中!而我们是军人,别说是脚泡烂了,就是浑身上下的肉都泡烂了,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咱们也得把脊梁挺直了,把沙袋卡进一根根肋骨的缝儿里,也要把这场洪水给堵住!”
“说得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龚尽生回头望去,只见团长李建华就站在身后,两只同样泡得白惨惨皱巴巴的手,正一下下地鼓着掌。
“团长,您怎么来了?”龚尽生笑嘻嘻地问,“我这动员大会开得怎么样?”
李建华白了他一眼,“早听说二营长是拼命三郎,死也不下火线的硬汉,可你还是赶紧吃点东西吧,瞧你都虚弱成什么样了!”
龚尽生刚想说团长教训得是,听到后面眼睛陡然一亮,惊喜道:“团长,有吃的了!?”
团长李建华被这句话给气笑了,“看把你小子饿的,还有力气说那么一大堆,真不知道你这意志力得顽强到何种地步了!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样的灾难,才能把你这硬骨头给打垮!”
“团长您说笑话呢,只要是人民群众的敌人,管他是洪水是地震还是瘟疫,都不可能给我龚尽生打垮!”龚尽生一眼瞄到了团长带来的几只大箱子,心想里面一定有吃的,不等团长说话,他眼疾手快把其中一只箱子扯到面前,撕开封条,打开纸盒盖子,登时就乐开了怀,“同志们,咱们有吃的啦!吃完了有力气再接着干!”
二营的战士们奋战一夜,极度疲劳的状态下,早就感觉不到自己是饿着还是饱着,此时见有面包吃,才蓦然想起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肚子也适时地发出尴尬的叫声。
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蜂拥过来争抢面包,他们有组织有纪律地排成一排,上前一人领两个包子和一瓶矿泉水就走。
团长注视着二营战士们疲惫至极的脸,点了点头,赞许道:“都是好样的。吃完饭就睡觉吧,睡饱了再干!”
龚尽生“咦”了一声,正想询问便听到远端传来轰鸣的脚步声,扭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
身穿干净军装的解放军战士们,带着激昂的斗志和浑身的干劲奔跑而来,齐整的脚步声踩上堤坝轰轰作响,一时间洪涛拍案的声浪都听不见了,好似江中怒涨的洪水被这气势给镇住了,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龚尽生看得出,那应该是师级编制的部队,差不多有一万多名战士。
团长忽然抬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这次的部队还带来了更有用的物资。”在团长手指的方向上,是数辆渐渐停稳的卡车。
由于堤坝内的水线还没有下降,很多重型卡车受到阻碍无法驶入,很多重一些的物资要么依赖小车倒腾过来,要么纯靠人力抬运。此时,龚尽生看到刚刚抵达的解放军战士们,从卡车上取下了一根根数米长的钢管。他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木桩不够结实,还得用钢管搭成架子,再用铁箍把横向纵向的管子扣紧,然后再把沙袋和石头塞进去,这样抵挡洪水就容易得多了。”团长微笑着拍了拍龚尽生的肩膀,“有这么一个师的部队来换你,龚尽生,你可以放心下去休息了吧?”
“是,团长,我服从命令!”龚尽生立正站好敬军礼,一气呵成。
当绵软的面包带着香浓的麦子香,涌入口腔刺激味蕾时,一夜苦战的战士们终于暂时忘却了疲惫,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饥饿感汹涌袭来,一块面包两只手掌那么大,塞到嘴里三口就吃光了,饶是二连长多次提醒,还是有战士噎到了,这时候再拧开矿泉水瓶的盖子往肚子里猛灌凉水,喉咙里伴着硬物滚过的刺痛一下子疏通开来,大口喘息水岸旁微带着腥味的空气,而后再三口吃掉另一个面包,再将瓶子里剩下的水一口喝光。
很多战士都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这个疲惫交加、满身酸痛的早晨。
他们被带到大坝的反斜面,那里并无床铺,也没有营帐,只是一个避风的场所,一处洪涛声听似遥远且不会被扰到清梦的平整地面。
有一些战士比较幸运,睡下时有张草席可以铺盖住坚硬的砂砾,有一些则直接在地面上一躺,身上的军装与他们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