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其实, 从外面掠过的只是一个侧影,孟回甚至都没看清楚她的脸,凭借着强大的心理感应, 和记忆里的人对上了号,分别后的这些年, 她鲜少出现在梦中,或许出现过, 梦醒后, 彻底消失了痕迹, 是潜意识在自我保护。
提起她,就意味着要揭开陈年旧伤, 要面对当初被当做货物明码标价卖回给孟家的现实, 还要磨好那把被腐蚀的钝刀,要么对向她, 要么插进自己的心。
封锁了六千多个日夜的“妈妈”二字, 轻描淡写地说出, 耗尽了孟回全部的勇气, 万般思绪如一束束冰针刺在喉间, 她再说不出半个字,眼睛干涩, 但不想哭,也没有眼泪。
沈寂侧颜笼在昏暗中, 看不清表情,浓密睫毛印着扇形清影,安静地陪着她。
他的怀抱,对孟回来说,就是最安全的港湾, 无条件地向她开放,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停靠、休息,什么都不用去想,任凭风雨来袭,自有他温柔庇护。
沈寂并没感到意外,她的异常是有迹可循的,不止是对蒲嘉念亲昵袒护的态度,还有那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外婆”,以及之前请他吃夜宵那晚,她说,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也会被迫分离。
他没想到,这是她的亲身经历。
雨又开始下了,飞蛾还在孜孜不倦地扑火,一辆救护车紧急刹停在门口,孟回睁开眼就看见躺在担架上的中年男人,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陪同的妻子边哭边骂,用的是本地方言,她居然每句话都能听懂,明明已经很久很久没说过,更没听过。
也许某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她从未忘记,等到了某个时间,受到触发,便会重新唤醒。
手机接连震动,是蒲嘉念打来的电话。
孟回盯着屏幕,犹豫好几秒,清了清嗓子,接通:“嘉念。”
“孟姐姐,我外婆没有大碍,还好有惊无险,今晚真的太感谢你们送我回来了!我爸爸明天想请你们吃个饭,不知道你们方不方便?”
孟回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应约的话势必会和“她”见面,既然外婆没什么事,她也不打算在青塘镇久留:“抱歉,替我谢谢叔叔的好意,我们今晚就准备回霏市了。”
“这样啊,”蒲嘉念语气听着有几分失落,“那等我回学校再请你们吧,路上注意安全哦。”
“好。”孟回挂断了通话。
沈寂亲向她面颊,温热气息停在耳畔:“快凌晨一点了,我们在镇上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好不好?”
孟回状态不佳,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白天开了整天的会,晚上又开了三个小时的车,确实需要休息,她声音轻轻的:“嗯。”
“沈叔叔,对不起。”她沉浸在心事中,忽略了他。
沈寂捧住她的脸,抬高下巴,四目相对,他眸底都是认真之色,以她的眼睛为光源,折射出浅浅的光:“说什么傻话?你我之间,无需道谢,更不必道歉。”
孟回临时起意,顺着他的话问:“如果有一天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呢?”
沈寂略作思索,沉吟道:“只要不提分手,其他的都无所谓。”
姿态摆得这么低啊。
孟回轻笑了下,更紧地抱住他的腰,杏眸亮晶晶的,仿佛藏了万千星光,她学他的语气,没学好,娇嗔的意味更浓:“说什么傻话呢?”
“我这么这么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会提分手?”
从见色起意到怦然心动,再到如愿以偿走在一起,她都已经想好要怎么和他过这一生了。
“那,一言为定?”
孟回勾住他的尾指,用力盖章:“只要不出轨,还相爱,我们就绝不分手。”
关于海枯石烂,天荒地老的誓言,太遥远了,孟回不贪心,她只想要今生今世和他共白头,死后烧成灰装进玻璃瓶里一起环游世界。
雨势渐大,两人相视一笑,温情溢满了整个车厢。
青塘镇没有上档次的星级酒店,孟回挑了家评分较高的民宿,临河的情侣套间,她一进门就看到了湖蓝色的圆形水床,两个枕头亲密挨着,床尾处,还独出心裁地凹了两只交颈的鸳鸯造型,周围散落玫瑰花瓣,连灯光都透着……情趣。
孟回拿了中途去超市买的睡衣进浴室,洗完出来,趴到床上,身体是累的,却没什么睡意,她锁死某些硬要冒出的记忆,分散心神,隔着门听他洗澡的水声,脑海里的想象画面同步,越听越精神。
等他在旁边躺下,孟回伏了上去,严丝合缝,体温相融,她从他的唇角亲到唇心,辗转来回,听他心跳乱了,呼吸重了,她轻咬住他的唇,感受着他的失控。
为她而失控。
水床波澜起伏,一波波地撞上礁石,碎成晶莹的水花,她在水中央,而他在她里面。天花板上繁复的复古欧式灯,光圈从柔和转为刺眼,变成了凌晨的烈日,照耀着他们。
出了汗,澡算是白洗了,于是又去洗一遍。吹干头发再回到床上,孟回疲倦至极,无暇想东想西,窝在他臂弯里,刚闭眼就失去了意识。
沈寂随手关掉灯,适应了黑暗,久久地凝视她的睡颜,被他揽在怀中,紧贴胸前的,是她从未向人展露的柔弱内心。
孟回睡得不太`安稳,被梦境缠住了,梦里的她是个5岁的小女孩,妈妈为她买了生日蛋糕,带她去游乐园玩,一簇簇绚烂烟火在夜空炸开,像一场唯美的梦,她开心地说:“真好看。”
一回头,妈妈就不见了。
她着急地在人海里找她,边找边哭。
画面转换,她坐进了车里,妈妈在车外,她泪流满面,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哭得肝肠寸断:“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和妈妈妹妹在一起……”
车子启动,慢慢地往前开,妈妈也在哭,但还是狠心地拂开她的手:“迦迦,跟着爸爸,好好的。”
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有个小女孩披头散发地追上来,声嘶力竭,一遍遍地喊:“姐姐别走!姐姐回来!姐姐别丢下音音!”
小人儿腿短,跑不快,被远远地甩开,踉跄着跌倒在地,又迅速爬起来,继续追车。
“回回,”沈寂轻拍她肩膀,“醒醒。”
孟回挣脱梦境,坐起身,视线仍是失焦的,胸口像塞着湿了水的棉花般沉甸甸,喘不过气,和以前不同,她记得梦的内容,它们填补了记忆的空白,曾经被她故意涂抹掉的那块,恢复了原貌。
沈寂抽了两张纸巾擦去她额头的汗,又把沾在颊边的碎发夹到耳后:“没事了,只是梦。”
“不。”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直抵心尖,湿棉被一点点挑去,孟回贪恋地呼吸着新鲜口气,喃喃道,“不是梦。”
“他们说得没错,”她自嘲地笑了笑,“我的确是个私生女,5岁之前在妈妈身边长大,后来她就不要我了,她收了我爸爸200万……”
沈寂的心揪紧成一团,封住了她的唇,不让她再往下说。
“我没事,这么多年早就释怀了。”她已经和自己达成和解。
沈寂看着她染上红晕的眼眶,无声叹息,直接戳破她:“口是心非。”
“不然,我能怎么办呢?”她面上还是笑着的,格外让人心疼。
“我认识的孟回,不会选择逃避。”沈寂敛着眸,指尖轻点她心口,“要不要试着去把藏在里面的针拔`出`来?”
孟回懂他的意思:“可我怕疼。”
沈寂将她拥得更紧,低哑道:“你现在有我了。”
“原来沈叔叔不止会给我打针,”孟回语气变得不正经,“还可以做我的止痛药啊。”
沈寂:“……”
他喂她的止痛药已经开始发挥药效,孟回懒散地眯了眯眼,透过窗帘缝隙望向窗外,晨光熹微,清水里融了墨似的:“反正来都来了,就这样灰溜溜走掉还真不是我的风格。”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面对的。
何况,她又没做错什么,是她欠了她。
另一边,镇卫生院的病房,灯整夜未眠,蒲嘉念在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中,揉了揉眼,脑袋像有小人拿着木槌在敲,一抽抽地疼,爸爸刚做过手术,还在恢复期,妈妈身体差,她就自告奋勇留下来陪护,消毒水味难闻,周围又吵,基本没怎么睡。
蒲嘉念守到八点钟,等医生过来查完房,喂外婆喝了半杯温水,才去公用洗手间简单洗漱。
不敢多耽搁,她扎好头发,快速返回病房。
在门外发现了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蒲嘉念按捺住欣喜走近:“孟姐姐,你还没回霏市呐。”
孟回把水果篮和营养品递给她:“我来看看……外婆。”
外婆呆坐在床上,背影枯瘦,全白的银发,似冬日枝头蓬着的雪,蒲嘉念在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外婆是真的老了,并且,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们,去另一个世界和外公团聚。
她驱走伤感,露出明媚的笑容:“外婆。”
老人循声转过头,被岁月风干的脸布满褶子,一双苍老的眼睛竟迸射出雪亮的光芒:“迦迦,你回来啦。”
蒲嘉念整个人都愣住了。
因为,外婆这话是对着孟回说的。
“外婆,您老糊涂咯,”她坐到床边,脸凑过去,“您好好看清楚,我才是嘉嘉啊。”
“胡说!”外婆好像生气了,指着孟回,“这才是我的迦迦!”
蒲嘉念顿觉脊背生寒,外婆这是怎么了?摔倒的后遗症吗?
“孟姐姐,麻烦你帮我看着外婆。”
她转身要去找医生,却撞见了僵立在门口,面无血色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