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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45.永夜怜影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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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瓷杯杯壁薄薄一层,外以海棠为纹,内施粉彩,捧在手中不超过二两重,是李守光特地命人为如夫人烧制的最适合女子的把玩之物。

    这种轻薄的东西,若无故砸在身上,也并不会让人感觉有多大痛楚。

    然而李守光常年习武,自然手劲非常,此刻又用了十成的力道,那粉杯对着李庆闯的脑门而去,顿时在他额头上碎成三瓣。

    比疼痛更先到来的是恐慌。

    李庆闯懵了片刻,直到感觉黏腻温热的液体徐徐淌过脸颊,才感觉头上火辣辣地痛着。

    “义、义父……”李庆闯下意识便朝他跪了下去,又不敢去捂伤口,只得顶着一脸血颤声道:“是、是孩儿错了……”

    “李参军何错之有?”李守光眼中无波,依然端坐在椅子上:“倒是本王不是,竟扰了李参军白日好梦。”

    李庆闯听闻此话,顿时感觉后背毛毛,额间也渗出了几许冷汗。

    他听得宫中传来的密报时,人确实正躺在平康坊内一处小馆之中。

    报信人来得急,拍门声又响,便是沉睡如他,也立刻便被惊醒了。

    他匆匆推开怀中还在痴缠之人,袜子也没穿,只能用披风将自己满身狼狈一裹便慌忙进了安王府,一路上还打着腹稿想着托词。

    此刻被李守光这么不轻不重地看着,顿时将全部借口抛到了九霄之外,慌忙以头抵地,口中告罪:“义、安、安王殿下……臣不知要事竟然生变,否则,便是借臣一千个胆子也万万不敢让殿下等微臣啊!”

    李守光冷笑一声:“好一个不敢让本王等!你可还记得本王进宫前曾说过什么?”

    李庆闯顿时哑口。

    因要行之事已筹划数日,李守光等的就是要在昨夜将孟绩等人一网打尽,所以他便早早下令相关人等在各处待命,只待他这边信号传出,便开始行动。

    李庆闯本也想守这规矩,然而翠堂的老鸨偷偷摸摸来找了他,又给他带来一只小匣。

    他打开一看,内有丝绢一张,上书短诗一首,虽他读得也不算通,但到底看出上面的相思情义。

    这诗竟是他养在宅院外的相好写的。

    在这如此关键的当头,李庆闯自然不敢忤李守光之意。他让人随便用些银钱想打发那老鸨走开,然而抵不过老鸨苦苦哀求,说是那相好因多日不见其人染了病,又思虑过重,恐怕没几日好活,临走前便只想再见他一面。

    他平时里自诩多情,一听这话,虽然心中不免觉得晦气,可一想到与那相好往日的浓情蜜意,又觉得有些不忍。

    正在这时,他安插在安王府中的眼线来报,说李守光已入宫赴宴。

    虽他惧李守光之威尤甚,但想到围剿孟绩之事已环环扣扣严丝合缝,内有李守光坐镇,外有私兵把守,量他也活不过今夜,心中便有些松动。

    那老鸨许是看出他的心思,“扑通”朝地上一跪便哭喊起来。

    李庆闯虽是李守光名义上的义子,实则跟李守光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因安王王妃早逝,李守光一直没有续弦,膝下无嫡子,有几个妾生的庶子年纪又尚小,实在是不能为他所用,他索性便从宗室远亲中挑选趁手之人。

    李庆闯娶的正室正是如夫人的远房表妹,通过这层关系,他不光改了姓氏,还认了李守光为干爹。又因他面黑心狠,平日里很为李守光做了些他不方便出马的不光彩事,渐渐得其信赖。他那正妻借由如夫人之口很给李守光吹了好些枕头风,李守光便越发信重他,不光给了他录事参军的官职,更交由他一队私兵部曲,平日里司守护王府之职。

    他正妻千般万般好,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善妒。

    李庆闯还盼着她平日里多巴结如夫人,自然不能得罪她,便明面上宅中只尊她一人为当家主母,实则将众多相好都养在别处。

    此刻见老鸨哭嚎,他吓了一大跳,更恐惊动了家里的那尊大佛,便连声答应同去。

    这边他又找来下属细细叮嘱一番,脑中又思量起整个计划,心中略感踏实了,才小心翼翼避开人绕道去了平康坊。

    本说见了那相好最后一面便赶紧回去,不想那人却根本未病,更使出十八般武艺留他。他这段时间为李守光卖命实在是累得很,家中正妻又看管得严,当真是色/欲沟壑难填,当下便有些受不住,无力挣扎一番,到底还是沉溺进了旖旎温柔乡中。

    直到那一声一声如同催命般的叩门声,彻底惊醒了他的绮梦。

    所有的事情已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发展成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当着百官之面,不光李守光的面子被人剥得从里到外一丝不剩,更折损了黄良玉这颗极有用的棋子。最为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孟绩竟然全身而退,不光他本人毫发无伤,便是他身后的永北军他们也再无剿杀的理由。

    可想而知,李守光此刻的怒气有多么汹涌滔天。

    李庆闯不慎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出于对李守光性格的了解,他果断选择了放弃辩驳,只不断用鲜血淋漓的额头撞击着地面,以求他的怒气能在自己的血中得以平息,更能饶自己一命。

    因李守光素来奢侈,便是现在这样的夏日,府中各处也铺着藩朗达最精巧的手艺人手中编出的地毯。

    伴随着“咚咚”的沉闷碰撞声,暗紫的地毯渐渐浸出一片越来越大的湿痕,越发浓重的血腥味飘荡在空中,被热气一催,生出了一股让人几欲作呕的味道来。

    “庆闯,你这是作何?”

    不知过了多久,李庆闯只觉得自己眼前发黑,额头发麻,双手几乎不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终于听到李守光的声音。

    听得他喊的是“庆闯”,李庆闯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孩儿给义父请安。”

    “请安便罢了,何至于这般用力。”李守光露出一个看上去温和的笑来:“来人,还不给庆闯吾儿看座。”

    立时便有伶俐的宦者扶李庆闯起来,有人利落地将弄脏的地毯悄无声息地抬了出去,又有人送了干净的绢子来,李庆闯便拿手巾现将头上的污浊擦净,又令用一张手绢草草包住额头,却始终不敢坐:“孩儿有罪,但凭义父责罚!”

    李守光冰冷的目光绕着他血迹斑斑的脸看了一会儿,半晌,面上的表情有所松动道:“罢了,此事原本也不怪你。形成今日这般结局,或许是天意罢。”

    李庆闯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中,他思索再三,问道:“义父,昨夜宫中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况?黄良玉是怎么回事?那梅昕又是怎么回事?孩儿还听说靳侍郎也掺和进了其中?”

    李守光的眼中顿时掠过一抹寒意,李庆闯见状不禁一抖,就听他冷哼一声:“本王养的这些东西,一个比一个不顶用!那黄良玉是拍着胸脯跟本王保证那梅昕的命早被他死死捏在手中,要他死他便不敢活的。没想到那狗奴不光连李承明那竖子半根毫毛也未碰到,还闹出那么大一出动静,甚至连本王都敢背叛!”

    他眼中浮出狂怒,继续道:“那黄良玉便更没用了!被人设计还不自知,竟稀里糊涂跌进了圈套中不说,还差点被靳南安套出话来!你是不知,靳南安那条不会叫的狗今日在宫中是如何作践本王的!平日里看着老实忠厚,便是本王吃剩的赏给他也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没想到今日竟反咬本王一口!便是李承明不愿细究此事,他还如疯狗般死咬本王不放,意图要将黄良玉与本王硬拉上关系!”

    李庆闯眼露一丝杀机:“想不到靳侍郎竟这般急不可耐地要与我们划清界限啊……”

    “你懂什么。”李守光不以为意:“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昨夜不过是他最后的垂死挣扎,既然扳不倒本王,他又来什么活路,这种事,你何需动手,他自然心中有数。”

    李庆闯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心中不免掠过一丝寒意,口中却道:“可他到底口出不净,坏了义父素来的清誉与贤名。”

    听到这话,李守光眼中闪才烁着更冷酷的光芒来:“靳侍郎这般虫豸,说了什么话本王从不在意,这天下人难道还会因他对本王的诋毁而全然忘了本王数年来为整个南宁做过的事?只是,他既然敢这般同本王作对,想必背后定有人给他撑腰,既要把起木钉,本王也要看看这钉子下面长了张什么样的脸!””

    李庆闯赶紧敛眉道:“义父放心,此事便交给孩儿来办。”

    他素知李守光在意声名,见他此刻脸上阴雨密布,忙换了个话题道:“那黄良玉倒是个懂事的。”

    李守光这才脸色稍霁,轻嗤一声:“笨则笨矣,若是连权衡利弊都做不到,本王这些年倒也白待他了。”

    李庆闯点头道:“幸好他触柱而亡,又揽下了全部罪状,就是任靳南安再蹦跶得厉害,也查不出什么了,何况这案子,圣人是亲手交到了义父手中。”

    一想到李承明,李守光眼中便闪过说不清的情绪来:“竖子其诈,你以为李承明是真心信服本王?不过是以此为投名状,让本王暂且降低对他的防备心,好再让他苟活一段时间罢了。”

    说起李承明,李庆闯的表情也有些严肃:“早知今日有这番波折,还不如当初就……”

    李守光看他一眼:“庆闯。”

    李庆闯自知失言,忙道:“是孩儿鲁莽。然而圣人眼见着越长越大,与义父离心之日也越来越近,前些时日他不是还为了鹃州几地的归属为孟绩据理力争,甚至在朝堂上当众驳斥义父,逼得义父只得退让吗?也不知他是如何说动了文一方那老东西,不然怎会便宜了孟绩!照这般看来,如此放任他必会养虎为患,依庆闯愚见,义父对他还是太过心慈了些。”

    “凡事都急不得。”李守光眼中露出精光:“本王知道你当初极力赞成借由梅昕之手将他除去,然而留下他的价值远比杀了他大。”

    见李庆闯面露不服,李守光暗暗摇头:“如今天下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南方几州蠢蠢欲动之心从未停过。西北因庞未都折腾已凋敝得不成样子,民怨实则是个极大的隐患。东边都是些不入流的商贾,整日便想着算计旁人的一厘一毫,最是重利忘义,虽看似在本王掌控之下,也难保他们没有背着本王与旁人做什么交易。至于北边,你也知道那孟绩与本王素有恩怨,更恨不得看着本王摔进泥淖里。这几方心思凑在一起,却未形成天下大乱,究其原因便是这龙椅上到底还坐着整个南宁名正言顺的主子!只要他还在一天,各州忌惮着他的身份,便鲜有人愿跳出来做背负骂名的枭雄。若他此刻不在了,不出一月,天下定会四分五裂。

    李庆闯不解道:“难道凭江州现如今的实力,还不足以对付这些跳梁小丑?”

    李守光看他的目光有多了几分露骨的嘲讽:“庆闯啊,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江州如今养成现在这般兵马粮样样充沛的样子,是本王耗费十数年的心血而成。若此刻天下分崩离析,江州如何能够独善其身?便真是李承明自己暴亡,也必会有人算到本王头上。不管本王站在哪个立场,都不能避免江州被卷进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停止的割据之战中。本王养精蓄锐这么多年,便是为了眼睁睁看着江州在这无意义的战争中将实力消耗殆尽?想要这天下,未必便没有成全忠孝,又不费兵卒的法子。”

    李庆闯被他这一眼看得脸涨得通红:“义父深谋远虑,孩儿如何能比!可这样一来,便要便宜了李承明,更便宜了孟绩?”

    李守光心中暗叹一声“朽木”,面上依旧是一副淳淳善教之态:“本王早说过,本王现在还需要李承明坐在那个位置上。可他坐得稳不稳、还能坐多久,却不是他能说了算。若说前些时日他还在试探本王的底线,以为本王让渡了鹃州等地便是忌惮他,那经过了昨夜,他一定会明白,他的命运到底还是被本王捏着的。莫说一个黄良玉,便是百个千个黄良玉本王也能轻松放到他的身边,而那梅昕,本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安排下的,便是有一个倒戈,本王就不会再弄十个不会倒戈的去?”

    李庆闯眼露恍悟之色:“原来义父是要震慑李承明!”

    李守光“啧”了一声:“天子岂是我等臣子能威慑的?本王也不过是跟他提个醒罢了,不然何解本王让出鹃州之恨。”

    李庆闯想了想,还是问道:“孩儿确实不明白,为何义父答应让孟绩接管鹃州?”

    李守光的脸上一派平静,唯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永北现如今便是江州的心腹大患,所以本王才着急将孟绩除去。那日在朝堂上,除孟绩之计已成形,本王便想着顺水推舟一次,本王可以不在意李承明的想法,却不能拂文相之意,反正孟绩若坐实罪证,鹃州便即刻会落入本王手中……只是没想到昨夜竟是本王被人设计反咬,成了那最蠢最自以为是的螳螂!不过,这样也好,他孟绩如今越是朝中红人,忌惮他的人便越多,何况圣人又给了永北那么一块肥肉,眼馋和不服之人只会更多,本王便等着人早些去打这块李承明亲自竖起来的靶子。”

    “可万一这些人却不敌孟绩……”

    李守光瞥了李庆闯一眼:“听说今年酷暑,北方无雨,几乎要被晒成了荒漠。”

    李庆闯的眼睛突然一亮:“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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