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4.不识凌云木
卓萤睁眼前，先嗅到了空气中泥土夹杂着雨露的味道。
她闭着眼睛听了好一会儿落雨的“哗哗”声，这才带着一丝惆怅结束了这场久违的、无梦的长长一觉。
“招娘！”
原本坐在角落里的月丹听到动静，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扑到了她的面前。
“你醒了么？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脖子上的伤口还疼么？现在肚子饿不饿？要吃东西还是想先喝点水……”
她的连珠炮问消失在了卓萤的拥抱中。
卓萤双臂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了她的裙中，几乎是贪婪地嗅着她身上带着山茶般甜美的香气。
“招娘……”月丹的手轻柔地落在卓萤的头顶，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俯身回抱住了卓萤。
“你没事太好了……你们都没事太好了……”
月丹听到卓萤在她怀中喃喃低语，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说不清是劫后重生的庆幸还是一路行来的委屈，眼泪几乎也要克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努力压抑着心中的万千情绪，如幼时安抚卓萤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故作轻松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自己脖子上有伤不管，倒担心起我们这些没事的人？好啦好啦，既然大家都好好的，你更应该高兴不是？”
说完，便又捧起她的脸细细看了一回，咬牙切齿道：“昨夜到底是哪个混蛋，下手这般狠毒，竟将一个如花似玉小娘子的脸弄成这般模样！若是被我知道了，我定要他好看！”
“一点瘀伤而已，冰敷两日便能完全好，哪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卓萤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又拉着她与自己并排坐在矮床上，“倒是你，昨夜为什么要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若不是屈先生及时拦住了你，那沈兴如此丧心病狂定会伤到你！我们从前不早就商量好，遇到如此紧急非常的情况，若非我示意，你和萼绿都不得善作主张么？”
月丹现在回忆起昨夜的场景也是后怕，一想到自己当时若非被人拉住，恐怕早已丧命不说，说不定还会刺激到沈兴更进一步伤害卓萤，就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现在听得卓萤语气中带着强烈责备意味，不免心虚辩道：“我当然记得从前咱们的约定……只是，你是不知道当时现场有多吓人！那沈兴的表情狰狞得像是要吃人！你被他挟持着，脖子上不断淌着血，我又看不到你的脸无法知晓你的情况，所以才……”
卓萤心中一暖，反手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语气仍严肃道：“现下一切都过去了，便别再想了。只是你们都得记住我说过的话，此类事情下不为例，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鲁莽了！”
见月丹轻轻点头，她便放松语气问道：“昨夜想来大家都是身心俱疲，你跟萼绿阿翔可有好好休息过？”
月丹道：“大家在你睡着时都轮番睡了一觉，也吃了些东西，你不必担心我们。”
卓萤奇道：“昨夜好一番恶战折腾，这么快便收拾妥帖了么？这吃食是何处寻来的？”
月丹道：“是孟将军差人送来的，他还着人送了几个箱子过来，我粗略看了看，竟是连昨夜落在帐中之物亦被他全数找了过来。”
卓萤听得“孟将军”三个字，不由得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他怎么样？腰上的旧伤可也无碍？”
月丹摇头道：“我已问过他派来的人，说是已有军中其他医者帮他检查过伤口，并无撕裂。”
卓萤暗自松了口气，便听月丹又是奇怪又是感激道：“没想到这孟将军看上去冷清，又似是对我们颇为不屑，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不说，竟愿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你的性命！要知道他可是麾下有十万兵马的镇国大将军！光凭这一点我就该对他感激不尽了！先前我与萼绿还着实对他心存不满，现在想来实在是惭愧！对了，我怎会忘了其实早在极乐宫中便是他从王镬手中救下的你我，说起来他实在是我们的大恩人！”
见月丹还在絮絮叨叨感叹孟绩的好，卓萤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环顾四周道：“萼绿和阿翔呢，怎么不见他们人？”
“萼绿见送来的东西中有新鲜蔬食，便出帐去找地方生火说要给你做点热食吃，阿翔跟着去帮忙了。”月丹有些担忧地听了听帐外的雨声，“只是这雨如今下得这般大，他们又迟迟不回，应是到哪个帐中躲雨去了吧。”
说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从床上跃起，小心翼翼地捧过一个木盘来递给卓萤，“你这一夜滴水未进，萼绿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蒸饼你先吃着垫垫肚子。”
卓萤今早进帐就倒头便睡，此刻被她提醒，倒还真觉得腹中饥渴，她伸手接过那饼，发现那饼竟然还带着一丝余温。
见她发怔，月丹误以为她是没胃口，忙解释道：“这不是军中惯常吃的干硬之物，便是我刚才所说孟将军特意差人送来的新鲜蒸饼，你先尝尝，可还吃得下？”
说完又有些可惜地补充道：“现下这东西凉了定然会失去不少滋味。要知道这饼刚送过来的时候还烫手呢，只可惜你醒得有些晚，不然便能吃上又软又热的饼了。”
卓萤脑海中不期然冒出昨夜与胡立行的对话，一时百感交集。
她掩饰般咬了一口手中的蒸饼，道：“月丹，昨夜亏得你机敏，能即刻便懂我之意，还能这么快便带人过来揪住沈兴等人，我当真还没好好谢过你呢！你们三人与我分开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你们是如何找到孟……将军的？你可能仔细说与我听？”
月丹摇头道：“怕是我们都欠阿翔一个‘谢’字！”
原来昨夜卓萤态度一反常态地强硬，要求他们几人返回帐中去找钗子时，月丹便敏感地察觉出整件事有古怪。
先不说卓夫人根本没有玳瑁钗子留给卓萤，便是卓萤趾高气昂的陌生语气，也令月丹瞬间明白卓萤是故意要支开他们。
起先她还不明白卓萤的用意，原本想偷偷返回跟在胡立行身后探查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的时候，是高知翔及时用眼神制止了她的行动。
根据他的暗示，她这才发现虽然胡立行放他们离开，却有人一直悄悄跟着他们。
她又惊又惧不知该怎么办，高知翔偷偷对她耳语了一番。
卓萤有些诧异道：“你是说，阿翔不赞同你们尾随，反而说要尽快去找人来？也是他提议你们三人分头行动，由他去引开暗中跟着你们的人，而你与萼绿则去搬援兵？”
月丹点头道：“正是！不但如此，他还让我与萼绿将身上鲜艳颜色和钗环都撤去，尽量用深色乔装，走墙角乱草等偏僻之地，更告诉我要根据风向避开战场上的乱箭。”
“阿翔居然跟你们交代这些？”卓萤想起月丹和萼绿昨晚脸上的青乌之色，忙又问道：“之后呢？你们便分开了？”
月丹道：“我听他如此说，便知你定是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中，更是心急要想即可便去找人救你。我本不愿他涉险去引开尾随之人，想说我们便一同趁着天黑逃走，结果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已经一溜烟地朝另外的方向跑走了。”
月丹与萼绿只得依言去寻人，未料走至半路便看到孟绩朝营中冲过来，被夏侯功等人救起后，他们竟然在队伍中又遇到了前不久才分开的高知翔。
“你是说阿翔竟然先你们一步找到了夏侯将军？”卓萤大吃一惊，“他不是去引开胡立行的人了么？他究竟是如何逃脱的？那些人又去了何处？”
月丹摇摇头，“昨日那般兵荒马乱，我心中虽有疑惑却根本无暇去问，后面看到你更是将这些疑惑都抛却在了脑后。我只知道是阿翔救了大家，若非他去得及时，孟将军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赶到。”
卓萤满心震惊，她脑海中浮现出高知翔瘦弱的身形和怯弱的眼神，几乎无法将月丹口中之人与他联系在一起。
“招娘可是醒了？”
此时帐外突然传来了萼绿的声音。
只见一只手从外面掀开帘子，萼绿端着一罐还冒着热气的陶盅走了进来。
见卓萤已经坐起，萼绿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将陶盅往桌上一顿便伸手去扶她，“睡了这好一觉，招娘该饿坏了吧？难得这营中能生火，我便做了一碗黍臛，趁着这当头，热热地喝下去才舒服呢！
卓萤乖乖接过，借着碗的遮挡，默默打量起跟在萼绿后面进来的高知翔来。
他看上去与孟绕的年纪相仿，个头却比之矮了大半个头。穿一件虽半旧却极其整洁的青衣，整个身形单薄到好像能迎风飘起来。
此刻他正神情专注地整理着蓑衣与纸伞，全然没有注意到卓萤的视线。
卓萤默默将碗中的黍臛一饮而尽，笑道：“萼绿的手艺真是见长！便是如此简单的材料也能做得这般好！只不知你也替大家做了没？尤其是阿翔，本就够瘦的了，如今跟着我们随军十多天，便更是瘦得没眼看了。”
高知翔听得卓萤叫他，连忙朝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来：“萼绿姐姐一起锅便盛了一点给我。我尝过，确实是味道极好的！”
卓萤笑眯眯道：“你倒是好养活！我看这么多天就没一样东西在你嘴里是不好吃的，便是那硬如石头的馕饼我也从未见你吃时抱怨过。”
高知翔红着脸挠挠头，道：“我……我小时候常常不得饱腹，长大后便觉得只要有得吃便吃什么都香。”
“啊！”他看看萼绿脸色，又赶紧补充道：“虽是如此，但、但我也是真心觉得萼绿姐姐做什么都好吃！尤其是这个肉粥！我还从未吃过这般黏稠的粥呢！”
卓萤笑道：“你爱吃，以后等咱们回了灌城，便让萼绿天天做给你吃。只是……灌城吃食向来多辛辣，不知你原籍为何处，可是能吃得惯辣味？”
高知翔老老实实道：“我老家原在区州，与鹃州不远，辣味亦是能吃的。”
卓萤点头道：“区州确离此地相距甚远，想来你因对这戊城也是不熟的吧？”
高知翔此刻已察觉嗅到卓萤的问中有些奇特的意味，不确定道：“我是第一次来此地……”
卓萤道：“既是第一次来，那为何昨夜能够轻易将郸州的人引开？更能赶在月丹与萼绿之前先找到夏侯将军？可见你便是在黑暗中也认得此处的路。”
高知翔脸色惨白，眼中迅速氤氲起一片水雾，双唇也开始颤抖起来。
卓萤暗叹一口气，起身走到他面前，温声道：“阿翔，多亏你昨天及时叫来救兵，现如今我才能够平平安安站在这里，我心中不知多么感激你。况且刚才我还听月丹讲，昨夜兵荒马乱，你一个人既能引开比你人数更多身体更强壮的敌人，还能准确地找到营外战场的位置，实在是很不简单。只是，我心中有些许疑虑，还望你能替我解答。我本意并非要怀疑和质询你什么，只是想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个清楚。”
高知翔盯着卓萤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她对自己并无厌恶，这才鼓起勇气道：“娘子想问什么？”
卓萤道：“你并非月丹，怎知我让你回去是因为自称贺图者有问题。”
高知翔想也没想便道：“因着娘子从来对我们都是和颜悦色，昨夜语气神态全变，无非是为了催促我等离开，我便怀疑娘子是已经被人盯上。”
“那你是如何短时间内便找到了夏侯将军？”
“我，”高知翔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虽有些愚笨，但从小便是到过之处皆如印在脑中般很久都不会忘记。因昨天官道被阻，我们进城扎营时间尚早，我便在此处闲逛了一会儿，几乎将这里各处都认了个大概。”
卓萤不想他有如此天赋，吃惊之下追问道：“那你将那些人引到了何处？怎么没听人问起过他们的下落？”
高知翔的脸顿时一变，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若说实话，娘子会不会讨厌我？”
见卓萤毫不犹豫地摇头，他咬了咬唇，道：“这城虽然荒废已久，但我昨日闲来信步却发现城边有一处废弃的水井，虽然井边的砖瓦早已坍塌，但井深不说且依然有水。胡立行只派了一人尾随，我便凭着记忆将他带向了那井所在的位置。当时天很黑，他不知脚下的路，便……”
“便什么？”萼绿听的出了神，见他欲言又止，心急地催促道。
“于是他便跌入了那井中？”卓萤帮他将话说完，“怪不得你能脱身得如此之快，原来是用这个办法将人制住了。”
高知翔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哀求道：“娘子，我、我不是故意要伤他的！那时我不知该如何尽快逃脱，脑子中只有那井的位置，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掉了进去！我本想、本想找人去看看他，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我真不是故意要对你隐瞒，也不是真心想要杀他的！娘子，你别讨厌我，也别赶我走行么？”
卓萤长长地叹了口气，抓住高知翔的肩膀，让他看向自己，“阿翔，刚才我便保证过，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讨厌你，现在，我可以更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但绝无可能赶你走，反而要郑重地谢谢你！你光是保护了月丹和萼绿这一点，便足以让我感恩戴德，更不说你最后还救了我。且如大家所知，你那看似孤勇的行为实则为孟将军截获郸州叛军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时机，若非你当机立断想办法甩掉敌人，及时找到了夏侯将军，这一切都将与现在截然不同！我当然知道你是个不愿意伤害任何人的好孩子，只是你也得牢牢记住，要想在眼下这种荒诞混乱的环境中活下去，光凭善心和退让是绝对不行的，有时候你必须狠下心来做一些选择，特别是当你面对会使你丧命的危险时，有时候你根本没得任何选择。你的勇敢、机智和当机立断完全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更超出我对你的期望，我很为你感到骄傲。”
高知翔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又重新回来了，他既高兴又有些不确定地再次问道：“我真的没有让你失望么？我、我竟然真的帮了孟将军么？”
卓萤朝他重重地点头，“谢谢你，阿翔。”
高知翔脸上泪痕未干，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月丹似是还有话要对他说，卓萤看了她一眼，她便抿住了嘴唇。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女声从帐外传来：“敢问此处可是卓娘子歇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