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1.须眉戴琼花
“胡立行?”沈兴揉着酸痛的手腕,咬牙瞪着胡立行,气急败坏道:“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竟要护着这杀害主公的恶贼?”
胡立行没看他,却径直走到孟绩面前,“无论世人眼中主公是何种狰狞姿态,但主公于我,却是这辈子都恩重如山之人。你杀主公,便如杀我父母,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若不亲手杀掉你,不光道义上说不过去,就是下到黄泉也无颜再见主公一面。”
“既如此,你还跟他说什么废话?还不快动手?”沈兴在他身后焦急道。
胡立行继续道:“可如今你空手,我却握刀,便是能轻松斩杀你,非君子亦非士道也。我自潜入永北,所为已令天下人不齿,若此刻我再杀手无寸铁之人,更是为天下人唾弃。主公虽为你所杀,却也是堂堂正正竭战而亡,胡某虽不才,却也想效仿主公,与孟将军在战场上分清你死我活!”
“你……”沈兴拉住他低声道:“你看看清楚,这人是孟绩!你若此刻能杀了他,定能扬名后世!”
胡立行终于抬眼看他,“沈将军,你不必以此话激我。那卓娘子说得很对,我郸州勇士不屑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计谋,面对永北我们从未胆怯轻敌过,这一次,即便是人人称颂的‘塞武安’,我也绝不妥协退让半步。扬名后世这话,也须得等我亲手斩杀他后再说!”
沈兴见他执意如此,心中更是焦虑万分,还想再劝时,忽听夏侯功懒洋洋道:“想不到庞未都为人很不怎么样,却还有个真正忠心的属下!可比沈将军强多了不是?”
沈兴怒道:“夏侯功你什么意思!”
夏侯功漫不经心地拍拍望月骓的头道:“沈将军这忠君的假面还是贴得太松了些,这会儿倒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须知你以卓娘子为质时可是在想着如何才能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吧?哦,我倒忘了,沈将军向来顾惜自己性命,在战场上也是逃惯了的,不然鹿庄之役,我必亲自斩下你的头,哪有今晚如此耗费心神的破事儿。”
沈兴大怒,“夏侯功你不知内情便在此处污蔑我!那你此刻便下马来,你我决一死战,看你能不能砍下我的头来!鹿庄之时,你以为我为何要忍痛舍弃主公,我那是……”
“沈将军不必事事都说与旁人听!”胡立行猛地截住他的话,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再次转,孟绩道:“主公身死,恶贼在前,胡某便只能不客气了!只是胡某需要孟将军一个承诺,此战若胡某得胜,永北决计不能为难我等人,且要放我等平安离开!”
沈兴大惊失色,还未出口制止,便听孟绩一指身后的军旗,道:“好,孟某便以永北大旗起誓,若你能胜我,永北绝不拦你们离开!”
孟绦在他身后急道:“大哥糊涂!若放走了沈兴等人,又怎么证明我没有被他们平白诬赖!我不能顶着他给我胡乱扣上的罪名活在军中!我要他的……”
他的话消失于孟绩冰冷的眼神中。
胡立行满意地点点头,“我向来笃信孟将军人品,如此,胡某便请孟将军赐教。”
说完他便抽出腰间长刀,看向孟绩,忽而皱眉道:“孟将军便要赤手空拳与我较量?”
孟绩坦荡道:“我刚才便已卸刀,如今便是空手,亦不惧你钢刀铁矛。
这番话说得着实大气,便是胡立行心里一时也生出些许敬意,又间或夹杂着些许不甘,“我为主公,孟将军为永北,还请孟将军不要因胡某为无名之辈便轻视了胡某手中的刀。正好,胡某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千帐寒’。”
孟绩见他坚持,便点头称好,
忽听背后传来卓萤的声音,“孟将军,你……多多小心。”
原来卓萤拒绝了月丹想要将她扶下休息的提议,坚持留在了孟绩背后。
孟绩的目光落在她脖颈处的纱布上,声音不受自己控制般温柔道:“好。”
这边胡立行突然举刀朝他挥去。
孟绩闪身躲开,忽而抽出一把通体隐隐泛着蓝光的大刀来,回身便格开了胡立行的再次进攻。
胡立行只觉自己一旦靠近孟绩的刀,便有一阵隐隐的寒意朝自己袭来,越靠得近寒意便越是逼人,他不得不稍稍收回手中的力道,抽身闪到了一边。
“不愧是用须弥圣山万年寒冰锻造的‘千帐寒’!”胡立行认真看向他手中的刀,脸上浮出痴迷,“炙火不化,刃若坚冰,往往未伤及肌肤便被其寒气所冻伤。胡某活到如此年纪,能亲眼目睹如斯神器,也不枉人生一遭。”
孟绩道:“听你所言,似是对兵器有些见识,与我虽只过了两招,用刀却颇有进退章法。只是不知我为何从未在郸州军中听过你的名字?”
胡立行道:“郸州军中比我技艺高强之人数不胜数,孟将军不知我太是正常不过。”
孟绩道:“或许你本不是郸州人,跟着庞未都时间不长?”
胡立行眼皮一跳,粗声道:“孟将军这话可笑,非是郸州人便不可效忠郸州军?”
孟绩点头道:“到底庞未都于你有何种恩情,不然你如何说服自己不被他重用,又如何愿意自伤其身只为混进我永北军中。”
胡立行冷然道:“孟将军何必究其细节,但你却休想以为我会因你这几句揣测动摇!”
话未说完他又提刀朝孟绩面门劈去。
孟绩他抬手一挥,千帐寒正面接住了胡立行的长刀。只见他奋力一推,胡立行踉跄朝后倒退了两步,又硬生生止住,咬牙再次朝他扑了过来。
一时间,众人耳边只听得到铁器在空中的撞击声和划破空气般的猛烈呼啸,两团黑色身影缠斗在一起,竟难舍难分。
沈兴见状,一时害怕胡立行非但伤不了孟绩,自己反而因他所累头身分离;一时间又心中浮出残忍的期许,想看胡立行大胜孟绩,让他立时便匍匐于自己脚边。
月丹在后面看得焦急,卓萤面上不显,心中亦是担心不已。虽她的视线有限,却仍能够看到孟绩挥刀进攻的身影,心中不禁担心起他腰间的旧伤来。
胡立行再次提刀迎向孟绩,孟绩此次却并未如前几次般避闪,而是直直地抬手接住了这一刀,
胡立行一怔,忍着扑面而来的寒气将手中长刀发狠般推向孟绩的脸,却发现长刀纹丝不动。
孟绩已与他近在咫尺,只见他忽而轻笑一声:“虽说胡虞侯潜入我军中是心怀鬼胎,但孟某在此刻却不得不佩服胡虞侯之仗义,需知沈将军适才与我交涉,字里行间可一句都没管你们的死活。”
沈兴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胡立行的面色更是难看,只得咬着牙用尽全身之力将手中的刀推向孟绩处。
孟绩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胡壮士愿意忠于庞未都这并不稀奇,只有一个疑问孟某始终不明白,胡壮士为何愿意对沈将军之话言听计从?”
胡立行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握着刀柄的手忽一软,千帐寒便直直顺着他的肩膀朝他头顶划去。
他慌忙朝后一仰,只听“嘶嘶”两声,千帐寒已削下了他覆面的黑纱。
火光之下,他左脸沟壑纵横般尽是划伤,乍看下去,竟与真贺图脸上的旧伤毫无二致。
胡立行一惊,用刀尖去挑地上黑纱,就见千帐寒已朝自己脖颈的手挥了过来。
胡立行一惊,刀柄不知怎么突然从掌中滑落,他只得闭着双眼想要等待剧痛袭来的一瞬间,谁知千帐寒却一个转弯只停留在离他咽喉只有一线的位置。
“若我没记错,那日你从外归营,伤得并不算重。”孟绩迎着他不解的目光,自上而下俯视他道:“可毕竟伤在腹中,恢复起来很花了些时日。若只是如此便罢了,没想到你竟能自毁其容。”
他的语气说不出是惋惜还是隐隐有赞叹之意,胡立行只得狠狠瞪着他并不远多说什么,却听他突然道:“可为着一个谎言,如此牺牲自己可值得?”
胡立行一愣,本能便去瞄沈兴,刚好瞥见他脸上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惊慌失措。
胡立行心中已浮起疑云,却强自淡定对孟绩道:“胡某技不如人,且已与孟将军有约,孟将军只管杀我便是,说这些作什么!”
孟绩叹气道:“你就这么想做个枉死鬼?”
胡立行刚刚皱起眉头,就听沈兴声嘶力竭道:“孟绩不过是为了分裂你我在试探你罢了!万万不可听他一言!”
夏侯功嗤道:“阿绩还未开口,你怎知他要说什么?既不知他要说什么,着急成这样是为何?莫非……沈将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怕被人戳穿?”
沈兴听他语气,便疑心孟绩知道了自己的计谋,但心中又反复确认自己已将整件事的首尾都收拾了个干净,他应该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知此中细节。
因此他便硬着头皮道:“哼,我能有什么阴谋?夏侯将军可不要血口喷人!”
夏侯功一笑:“你说没有便没有吧,我只疑心你那气急败坏的跳脚模样。”
沈兴本还要与他争辩,就听胡立行问:“刚才孟将军说什么谎言,是什么意思?”
沈兴心中“咯噔”一声,就听孟绩忽而问道:“昨日官道被毁,可是你们的杰作?”
胡立行看了眼沈兴,默默点了一下头。
孟绩赞道:“倒是个好法子,不然如何将我们困在在戊城当中。”
夏侯功也道:“戊城虽荒芜已久,四周城墙倒还算坚固,要是你们趁着深夜爬上墙头,永北确实可为你们弓下之物。”
胡立行愤然道:“我既已败于孟将军刀下,孟将军何必再揶揄我等计谋拙劣?”
孟绩一笑,继续道:“官道既已毁,除了遣人尽快恢复道路通畅之外,孟某昨天还做了一件事。”
胡立行狐疑地看着他。
“因为此地常年阴雨不断,夏季更是常有大雨将山坡上的沙石冲下,谁都不能保证官道会抢在我们上路前清通,既如此,我便只得令派一路人绕道去探察其他路径。”
“就在离这戊城不远的另外一条小路上”孟绩慢声道:“胡虞侯可知孟某发现了什么?”
胡立行摇摇头,未发觉身后的沈兴此刻已脸色大变。
“胡虞侯猜不到,那沈将军呢?你猜得到么?”
沈兴只觉上下牙齿都在打架,大力摇着头。
“一个婴儿,一个不出五个月大的婴儿,便这么毫无遮掩地躺在山边的泥泞中。”
胡立行听到此,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沈兴,“婴儿?”
孟绩将千帐寒收起,点点头,“婴儿,一个四肢健全的男婴,额头这里有一粒鲜红的小痣。”
“小痣……”胡立行喃喃道,忽而哀求孟绩道:“孟将军,那孩子、那孩子还活着么?可是无恙?”
孟绩看了他一会儿,缓缓点了两下头。
胡立行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忽而转身朝沈兴扑去,“沈兴你告诉我,那是不是小郎君!你说!你说啊!那是主公以性命托付给你的唯一的骨血,不然你当我为何能容忍你弃主公不顾而逃?又为何心甘情愿自毁容貌潜伏在永北?你说过小郎君早被你的人好好保护起来,为何转眼他便被人发现抛于路边?”
沈兴挨了他几拳,眼前早已一片昏黑,只口中仍辩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我的的确确一直派人保护着他们啊!又许是……许是那乳母带着他逃跑也未可知!”
“是么?”夏侯功冷笑道:“沈将军莫不是先知附体,不然怎知我们连同这男婴一起,刚好也发现了一个断了一只胳膊的女子?”
沈兴猛地掩住嘴巴,“我……”
“沈兴你不用再说!”胡立行大喝一声,神色痛苦道:“主公竟将小郎君托付于你,我竟也相信你会好好善待他!未料你口中的善待便是这种方式!小郎君到底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竟遭你如此狠手!”
“不可能!不可能!”沈兴声嘶力竭喊着,眼神却慌乱异常,“我来戊城之前才去看过小郎君,他明明一切都好得很!主公向来视我如手足!我绝对不会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孟绩!孟绩你也跟主公有仇,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编造了这一切谎言好嫁祸于我?”
夏侯功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沈将军好大的面子啊,阿绩对付你用得着这种下三滥手段?”
“胡虞侯!胡虞侯!你相信我,我沈兴对天发誓绝不可能做下如此灭人伦之事!”沈兴见胡立行脸上写满了讽意,忽而匍匐于他脚下痛哭道:“对了,你也知主公生前仇人无数,说不定是哪家偶然间发现了小郎君,才干得出这等……”
“小郎君的处所除了你的人知道,便是连我也不知。”胡立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倒是告诉我,现如今会有哪个仇家找上门?”
“这……”
“或许不是仇家吧。”夏侯功在旁边闲闲道:“或许这计划一开始某人就没想要你们那小郎君活着。”
“夏侯将军?”
“喏。”夏侯功扬扬下巴,“这位沈兴沈大将军,可真是个人才,若非此次他运气着实不好,我们全都要栽在他手里。你那像命根子一样供着的小郎君,按着沈将军的计划,这会儿原本应该就丧命于这营边的大路上了。”
“丧命大路旁?”胡立行双目瞪大,“你是说,沈兴原本就想要人发现小郎君的死?”
夏侯功笑道:“你还不笨嘛,那你定然猜得出他这么做的目的咯?”
胡立行呆呆道:“他是想让世人皆认为这孩子之死乃是……永北所为?”
夏侯功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是不是一个妙计?这一箭多雕之事沈将军玩得好溜!费尽心思养着一个婴孩,却最终是为了然他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死去!”
“你胡说!你胡说!”沈兴目眦尽裂地喊道:“我绝不可能如此对一个婴儿!更何况这婴儿还是主公唯一在世的血脉!夏侯功,你含血喷人也要拿出证据!你说啊!证据在何处!”
“那乳母倒是个聪明人,且运气不差。”孟绩踱步上前,“早在你派你的人将他们二人带出院子时,她便察觉不对,因此处处留意你手下那些人在做什么说什么。你本计划骗她要进小树林好处理掉她与婴儿,却不防被她找了个借口带着孩子一同逃走。逃跑路上她因天黑路滑不小心跌落到了山崖下,但又因着山崖不高坡也平缓捡回了一条命。而真有这么巧的事,他们恰好在那时被我派出的人马遇见。她虽断了一只胳膊,意识却是清醒的,以上种种皆是她亲口所述。若沈将军愿意,我即刻便请人去接她来跟你对峙,如何?”
沈兴眼里最后一点光芒都熄灭了。
胡立行提起他的衣领,咆哮道:“沈兴,原来这就是你的计谋!原来口中所说什么复兴郸州全都是谎言!你连主公的血肉都不放过,你说什么复兴?你还配叫主公么!我问你,是不是主公还未兵败之前你便生出了叛将的念头?要我潜入永北是谁安排下的?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给你提供援军的人究竟是谁?你说有人给了你保证可以分裂永北还我郸州山河,那人又是谁?你说啊!你说话啊!”
沈兴如一具已经枯槁了灵魂的仅会呼吸的尸体一般,任他摆布,只眼神空洞地盯着地上。
胡立行骂得累了,将他一把掼在地上,向孟绩羞愧道:“孟将军,实在是我太糊涂,又被恨意迷惑了心智,我实在不该……倒是小郎君麻烦孟将军了,我代主公……不,我自己应该谢你!”
说罢便要跪下。
“无心之举而已,胡虞侯何必谢我。”孟绩一把拉住他,“郸州之事也算有些头绪了,我们这便来算算其他的事吧。”
胡立行不解地看向他,就将他却突然提起一拳打在自己脸上。
他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困惑地看着孟绩。
孟绩淡淡道:“你我宿怨极深,便是刀剑相向,亦是常事。但她却什么都不欠你,也不欠你们郸州。”
胡立行将惭愧的视线落在孟绩身后吃惊的卓萤脸上,刚想开口对她说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原是沈兴不知何时偷偷触发了藏于袖中的暗器盒,盒中的钢钉倏地穿透了一个原本围着他的郸州士兵的头颅。
他红着双眼,像一只困兽般朝孟绩扑来,口中尖叫道:“孟绩,我要你死!我要你活不成!”
“孟将军小心!”
胡立行飞身上去制住他又要启动机关的右手时,孟绩只觉自己被人猛力推到了一边。
他鼻间嗅到了久违的瑞香的气味。
“啊!!!”
沈兴骤然跪倒在了肮脏的泥地上。
一只尾端覆着白羽的箭深深扎进了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