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8.镜湖有风波
“……大哥?”
孟绩猛地回过神来,就见孟绦正一脸询问地望着自己,座下各将与幕僚屈同章、张继原等人也在看自己。
“刚才……”孟绩捏捏眉头,有些抱歉道:“你们说了些什么,不妨再跟我讲讲?”
孟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头,只见屈同章恭敬上前道:“原就是同章跟二将军等笑谈,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将军行军多日,又苦战固天,多日未得睡上一个好觉,倒不如先养好了精神,再做安排也不迟。”
孟绩摇摇头道:“参与固天之战的并非只有我一人,若论辛苦,在座诸位哪一个不比我更辛苦?能将大家如此齐整地聚在一起实属不易,且接下来事情繁多冗杂,需得大家好好商议行事,断不能因为我而耽误大家的时间。”
众人皆站起来推说不辛苦,孟绦脸上现出一丝不屑来,他看了屈同章一眼,便大声向孟绩道:“屈先生刚才怕不是与我笑谈罢!先生言谈中可是对大哥攻下鹃都一事担忧得很哪,怕不是觉得大哥不应攻占庆国罢?”
孟绩看向屈同章。
屈同章忙道:“若我永北能拥庆国之地,当然于永北是极大的助力,我自然不会觉得将军此举有什么不妥。只是本来此次起兵讨逆一是为了收回被庞未都占据的永北几城,二来是为我永北南下试探洛京那头的反应。将军大败庞未都,本就极大地扩大了我永北的声望,洛京那头亦不敢有半点微词,我本觉得永北应当暂时止步于此,待养精蓄锐后再做下一步打算。故先前将军与二将军商议要继续南下一事我一直不甚赞同,我以为将军收复郸州,已是民心所向,若再借机攻陷其他州郡,很难不被洛京以此为把柄,让天下人怀疑永北应诏的用意。”
孟绦冷哼一声:“屈先生现在说得冠冕堂皇,但我听来听去只听出了你是怕得罪了洛京那处!且先生应是还有话未说完,之前你不是也对大哥射杀王镬一事颇有些看法么?”
屈同章道:“我并非怕得罪谁,只是洛京那边有人与我永北有不共戴天之血恨,永北军擅攻庆国,本就叫他们畏惧,将军又当众射杀王镬,而非将他交至洛京候审,难免让他觉得将军是在向他挑衅,到时只怕他乱给将军扣帽子,让人曲解将军的用心。”
孟绕哈哈一笑,“先生这话不是害怕是什么?我想问问先生,你如此忌惮的洛京一得知庞未都那老贼起兵谋反,屁滚尿流地连发二十四道诏令,天下诸王诸侯嘴上无不应和,却有人像我们一样勒着裤腰、就着黎苋硬是把那老贼给一锅端掉的?洛京早就是强弩之末,虽有奸雄,亦不能逆转大势所趋!如今永北军已随大哥入庆国,便是先生有一千一万种忧虑,也无法阻止永北南下之势!”
“觉常。”一直没有出声的孟绩突然开口道:“先生所虑皆言之有理,亦以永北大局为重,你不可无理逾越,更不得对先生不敬。”
孟绦红着一张脸,气愤地闭上了嘴。
孟绩又看屈同章,“先生之前数次提醒我不可莽进,我思来想去数日,亦赞同先生所说南下之行应徐徐图之。但庆国于我来说却是此时此刻必争之地,故我虽知先生之忧,却一意孤行,还往先生多多体谅。”
屈同章忙起身道:“将军的决定向来有深意,虽我有顾虑,却也着实赞叹将军于此役之杀伐果决、布兵险准。同章也知将军绝非为着一己私利,皆是为永北之基业,将军亦不必对同章抱歉。”
永北军西路将军王霜见状点头道:“正如屈先生所言,将军向来胆识谋略却非常人可比拟,如今我永北已坐拥鹃都,不日便可将整个庆国收入囊中!本来将军令我等佯攻清城,实则带兵突袭固天,我心中还曾有些许疑虑。不想固天看似为天堑,却果真如将军所言般不堪一击!那守将王镬竟然不战而降,让我永北可长驱直入鹃都!此举真乃我想也不敢想的妙计!”
众人纷纷点头,又有王霜帐下将军附和道:“便任是韩琦那狐狸千算万算,也断断料不到将军竟然舍近求远、舍易迎难,将他辛苦布置的清城防线给避开了,选了外人看来绝不可能的进攻路线。不过恕我等愚昧,竟不能看出固天为纸老虎,只是不知将军如何看出这破绽的?”
孟绩只淡淡一笑,却并未回答。
王霜皱眉道:“这其中我有一点未想明白,还需将军为我指点一二。先前明明商议要先攻云州,待云州成我永北囊中之物,再从云、郸两方夹击庆国,由此可轻松拿下庆国。为何现在要舍云州而只取庆国?云州富有天下第二粮仓,取之于我永北自是如虎添翼。如今永北攻占鹃都,郑添那老狗必定已听到风声倒戈向江州,平白放过了云州不说,永北岂非又树一敌?”
众将的目光统统汇集在了孟绩身上。
孟绩还未开口,就听旁边一声轻笑,一个摇着折扇的俊朗男子站了起来,“世人皆知云州北连江州,与芜州相接,百里平川,良田万顷,所拥瑞兴与江州嘉平并称南宁两大天下粮仓。”
“陈二?”王霜见男子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从鼻间哼了一声,“我在向将军请教,你横插一杠子干什么?还尽说些文绉绉的酸词!”
永北军东路将军陈励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瞥了一眼王霜,语气越发和缓道:“在座诸位皆是随将军征战数年的老将,不可能不知‘沙场无粮,有兵难养’的俗话,更不可能不懂粮草乃决定胜败关键之物。所以云州于今世是何等地位,天下皆知。云州百年来均被郑氏一族牢牢把持,现任云州太守郑添乃老奸巨猾之人,以屯兵护田,拥兵力数万,对外防备尤其森严,乃是难啃的硬骨头。若此时永北先攻云州,两虎相斗,不知何人何鬼会从中得利不说,以永北兵力之现状,供给之匮乏,未必能从云州真讨得什么甜头。届时再惊动了相邻的庆国,使庆国防备起来,将军便是再想掉头攻打庆国已绝非易事。”
“而郑添其人与我永北无甚交情,却是李守光拐弯抹角的亲戚,明面上哪头都不依靠,背地里你怎知他穿的是哪条裤子?若想与之和平共处,恐怕永北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做到。”
众将连连点头,王霜又重重哼了一声,却并未再反驳他什么。
“而庆国四州广袤富饶,平原沃野,两江之汇。陆有边博与藩朗达通商接壤,有港静宁可连海外,数世以来皆被称作‘天之上国’。有庆国之地,不仅永北之兵可养,广纳天下贤士更是有了依仗,实则是不亚于云州的极好选择。且因王镬无道,不得民心已久,庆国较之云州易攻许多,取舍之下,当然是拿下庆国对将军来说更便宜!若因与云州交战而错失如此宝地,王将军不知悔不悔呢?更何况王将军如何能保证永北必败云州,而非永北可能同时痛失云州、庆国两地?”
“我!”王霜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陈励的鼻子气愤道:“你这小白脸,竟然挑拨将军与我的关系!将军座前哪有你多嘴的份!”
“我若是小白脸,你就是田舍汉!”陈励白了他一眼,“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居然还想劳烦将军之口与你解释?你我同为将军,你能在将军面前开口,我为何不能?”
“你这……”王霜撸起袖子便要上前。
“将军座下岂能任你们二人胡闹?”北路将军孟建燎起身将两人隔开,“众将议事,你们不能为将军分忧便罢,却敢浪费将军的时间?”
两人同时闭了嘴。
孟绩挥挥手道:“兄弟间尚有龃龉,本就是商议,便是争吵也无妨。只是接下来待永北收复庆国余下各州,诸位可有提议将如何治之?”
突然间,便见刚才坐在角落里的孟绦站了起来,朝孟绩大声道:“大哥,我有一提议,不知当不当讲?”
孟绩道:“你讲。”
“如今永北已握着郸州与庆国,大哥何不据此称王?”
众人皆是大惊。
张继原愤愤出列道:“建威将军这话什么意思?将军如今乃是圣上亲封的镇国大将军,奉旨替朝廷剿灭了郸州逆贼,更是收复了鹃州被三代乱臣分割的土地,如今自然是坐等圣上加封进赏,何来称王这诛心之说?”
孟绦冷笑道:“张先生这话可笑!此处并无外人,我便索性直说!我们缁军在永北数年,过得是何等日子先生不会不知。洛京疲敝如斯,若不是我们永北军,别说李承明那傀儡皇帝,便是李守光那垂帘之人此刻在何处都不好说。洛京的赏赐于大哥是一纸虚妄,于我永北更是杯水车薪,倒不如我们自己来争取属于我们自己的奖励!”
他这话说完,便有几个年轻将领轻轻颔首。
“圣上岂是我等能直呼其名的?”张继原气道:“建威将军口无遮拦的鲁莽毛病竟然还是这般严重!建威将军别忘了老将军是因何而死,他到底是为了守护何处的土地与百姓?现如今你便又要撺掇将军于大节大义不顾去做那被人唾弃的枭雄?”
孟绦听到他提及自己的父亲孟阅,一张黑脸隐隐发红,“又?你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想见我大哥收复中原大地,成就一统大业?世事凋敝,民不聊生,我们一路行来看到的是何等惨状?如今李守光那乱臣贼子效仿东汉曹孟德,挟天子以令天下,你竟惧怕这等卑劣之人?还要我永北向这等人称臣?再说我阿耶,我从未忘记他的死因!是你们不敢正视是何人害死了他!现在又想拿这虚假的君臣纲常来堵谁的嘴?”
张继原还要争辩,屈同章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向孟绦道:“二将军息怒,老将军之死于永北是永无可拔出的一根芒刺。只是洛京虽气数将近,但圣上一日还在,不管身边有多少虎兕垂涎,却依然是这天下名正言顺的主。孟家再是骁勇再是立下战功无数,终是人臣,到底不能盖主。各路诸侯心怀鬼胎已久,唯永北独树一帜,但永北无论是辎重,还是粮草根基皆不如南方诸州,加之连连征战,所耗更多。古有云:‘库无备兵,虽有义,不能征无义。’当下还不是称王之时,需隐忍蓄势,待壮大我永北之势以后,再逐鹿天下也不迟。我知将军的雄心不愿止于永北,亦知二将军的苦楚不甘,更与永北兵民不易感同身受,但此刻,将军决不能做这出头之鸟,更不能成为李守光磨刃之石,现下最紧迫之事是赶紧商议好对策,以应李守光方之变数。还请二将军暂时收敛锋芒,待时机成熟而发。”
孟绦眼中现出狂怒,“你们说得好听,却不过是为了做这缩头乌龟的掩饰罢了!我自跟随大哥起兵之时,便已下定决定必助大哥成就千秋之业!更不让李守光那老贼有什么好下场!我永北蓄势难道还不够久,却还要再此听那狗贼摆布折腾不成?先生既然知道他李家天下命不久矣,还让我大哥行什么臣道?还不如那李守光行那王道!既说我永北根基浅薄,那我们便缺什么夺什么,更好过此时诺诺而为!”
屈同章摇头道:“我知二将军此刻定是气急,才会如此口不择言。二将军适才分明不齿李守光的行径,想来也是知道曹孟德虽步帝王之位,实则名不正言不顺,二将军可真要为这天一时冲动,陷孟氏陷你大哥于不义?需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永北刚刚起势,厚积薄发才是明智之举,亦能不落天下之口实。”
孟绦便不看他,眼含期待地看着大哥,“先生与我各执一词,再多说也是鸡同鸭讲。不知大哥如今是何意?”
孟绩脸色却未如他想象的那般温和,“觉常,看来我先前所说‘徐徐图之’这四字你一个字都未听进去。想来从前是我太过狂妄,以至于纵得你也产生了些许轻慢之心,说来,竟是我错了。”
“大哥!”孟绦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这是何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错了,是要全然否定我与你一起构建的关于我永北的蓝图?如今庆国已在我手,你还要屈居李守光之下受他的封赏拜他的座位?你的野心呢?你的抱负呢?你那要为阿耶报仇的决心呢?为何屈同章寥寥数语,竟让你失了往日之心?”
孟绩道:“觉常,攻下鹃都乃我永北踏进中原至关重要的一步,接下来如何行事说步步为营并不为过。以往种种我皆不想深究,但从此刻开始,断不可再凭满腔情绪行事,永北每行一步都需谨慎为之,更需从长计议。”
孟绦大笑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大哥,自鹿庄一役,你被庞未都暗箭所伤,醒来之后,你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般,从前雄心壮志的你到哪里去了?难不成被庞未都给吓破胆了不成?”
“建威将军!”
王霜早听不下去,站起来对他怒目而视,孟建燎与陈励等人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孟绦冷笑连连,“怎么,我不过是说了心里话,你们一个两个便看我如此不顺眼!既如此,我走便是!”
说罢便怒气冲冲转身而去。
“觉常。”只听孟绩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
孟绦面露期待地转身。
“我可说过你可以走?”孟绩的声音很轻,却听得众人心上一紧,“众将在此,有你撒泼耍性子的道理?”
孟绦顿时僵立在原地。
“既如此,我便问你,”孟绩道:“范元可是你麾下右虞侯?”
孟绦硬着脖子粗声道:“是又何如?”
“那好。建燎。”孟绩不再看他,“你将那范元所做之事一一讲给他听。”
“是。”孟建燎上前道:“昨日范元随建威将军同入鹃都,未按将军之令退回城外驻地待命,而是趁着月色领着数十人冲入城内一富户家中,行那淫□□女、抢掠财物之事。”
孟绦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范元?不、不可能!”
孟绩淡声道:“建燎,你再告诉他范元之后做了什么。”
孟建燎语气冷硬道:“贾富户妻妾三人并两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儿不甘受辱,自尽于其家门口,剩下贾富户并他七十老母被人打断双腿扔到了鹃都大街上,至今仍昏迷不醒。范元等怕事情败露,卷走其家金银数包后,放火烧了富户家,还试图布置成强盗趁乱打劫的场景。”
“范元……”孟绦脸色变了几变,终是不敢再看孟绩。
孟绩见他如此,便道:“你随后可去找建州。那范元好歹跟你几年,临走之前,我想你们或许还有话要说。”
“走?”孟绦呆呆地看向孟绩,“他要去哪里?”
“自然是逐出缁军。”孟绩道:“范元等我已让人押至一处,未时便叫所有随军将士看建燎在百花台前行刑,你也须得到场。”
孟绦的脸越发涨成紫色,他咬着一口牙,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范元或许是做错了事。然他数年来一直随我左右,对我,对孟家始终忠心不移!从丹陵而来,数月征战,随军将士大多辛苦,庆国如此富庶,王镬的私库中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且那鹃都富户指不定靠什么勾当发家,就当是犒劳将士有何不可?将军公开行刑不说,既不用军正,却让破虏将军代为行事,又为这等小事要将他赶走,可有想过众将士会因此而寒心?”
迎接他的,是孟绩顷刻间掷过来的茶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