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朱唇将白貌
卓萤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院落中。
阳光穿过头顶高高的繁枝,于石子路上碎成一地树影婆娑;廊下一大簇睡香开得正好,细白花白跌入长满莲叶的水池中,引得几条金光闪闪的锦鲤竞相追逐;皮毛发亮的胖猫伸了个懒腰,将自己藏进重重叠叠的花影当中;几个面目含笑的侍女提着裙角捂着嘴从主屋中鱼贯而出,带起一阵阵薰风。
见她们迎面走来,卓萤便想开口询问。没想到几个人跟压根没有看到她一般,身姿摇曳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婢子早跟人说过娘子福泽深厚,此生定会诸事顺遂、子嗣昌盛!今日便果真应验了婢子的话!”
一阵轻快的笑声从主屋传来,透过晶莹的鲛珠帘朝里看去,只见一个绯色身影半卧在床上,另有一黄一紫两个身影坐在她面前的矮几上。
“谢你吉言,”绯衣女子轻轻一笑,旋即慢慢坐起,“只是现今时日还早,子嗣之话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万不可再对旁人说。”
身着黄色襦裙的侍女忙道:“娘子也太谨慎了些!婢子所言句句属实,便是让人听到又如何?婢子自然知道娘子在担心什么。只是从前不比如今,娘子是双身子之人,这天大的好事难道还得藏着掖着看那起长舌妇的脸色行事?”
紫衣侍女也道:“娘子明明温端娴淑,再是守规矩不过,却无端被人臆造中伤,无非是因着那些人嫉恨罢了!从前娘子屏息敛声,那是形势所迫。如今您瞧,老夫人一听到这好消息,便派人送来这许多赏赐,不明摆着是给您撑腰么?要婢子说,娘子如今须得放宽了心,好好吃睡养好身子,待将军不日大胜归来,定不愿看到消瘦憔悴之人!”
绯衣女子手掌极轻地抚着自己的小腹道:“旁人如何说我向来都是旁人的自由,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如今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平平安安生下这孩子,断不想因此与旁人再有什么纷争,抑或是让这孩子再成为什么人的靶子。所以从今日起院内一切行事皆如往常,也须得劳烦你们多提醒其他人,时刻记得谨言慎行。”
“可是,”黄衣侍女不解道:“娘子自住在这院中便受了许多莫名的气,又担了许多莫须有的骂名,如今娘子有了底气,正是扳回一城的大好机会,为何不趁机收拾那起子小人,好在府中立威,他日回府中行事也更方便些?”
“我因何要在将军府中立威?我何时说过要进府?又有何人说过要接我入府?”绯衣女子摇摇头,“将军救我于水火,老夫人亦未嫌弃过我的过往,让我得以依附孟府而生免于乱世飘零,虽一直在别院,却也是锦衣玉食样样不缺。如此生活已令我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也再无他求,更是从来没有过要进府做主人的念头。既未存当家作主的心思,我又何须众人惧我畏我?”
“娘子竟不想入府?”黄衣侍女瞪大眼睛:“难道娘子就想一辈子蹉跎于这个小院做没名没分的人么?纵使娘子不为自己,也应当为肚子里的小公子想想!将军虽冷性冷情,但阖府上下,能得他如此青眼之人除了娘子还能找出第二个来?更不说小公子现如今是将军唯一的孩子,老夫人和将军也断不会放任娘子一直居住在此。”
绯衣女子无奈道:“这才三个月不到,我自己都诊断不出,你又如何断定这孩子一定是个男孩?况且是男孩是女孩于我而言又有何差别?他只是孩子,不是为人所用的工具,更非我进将军府的筹码和所谓的倚仗。我知你是一片好心,怕我在外受人欺负,只是谁能保证在府里就一定比在这里活得更快意呢?”
“娘子这胎定是个小公子!婢子说的准没错!”黄衣女子急道,“快意算什么?快意比得上小公子的前程么?在外面或许能过得一时自由,可小公子一年难得见将军一面,娘子就不怕被什么人从中钻了空子?娘子难道真的甘心一直居人之下,让小公子也因此所累?”
“橘若你休得再说!”她还想再说,被紫衣侍女轻斥一声,一同跪了下来,“橘若口无遮拦,情急之下说了好些大不敬的混话,还请娘子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不要怪罪她!”
“你们与我相处一年有余,是什么人品我会不知?橘若的出发点本就是好的,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说什么怪罪。只是这事我已有打算,你们再多劝我也是徒劳。”绯衣女子拉起两人,“早就跟你们说过,我屋里别行这虚礼了,我亦不比你们高贵什么,快些坐着吧。”
紫衣侍女感激道:“娘子是主,婢子是仆,身份本就天差地别。幸得娘子宽厚,从不计较婢子们无状,婢子们在娘子处过得舒心极了,该感恩的应当是婢子,娘子快别说这些话折煞婢子了。”
“主吗?”绯衣女子轻笑一声,“‘贵贱与贫富,高下虽有殊。是以达人观,万化同一途。’若你们看过我的从前……”
紫衣侍女朝橘若使了个眼色,橘若赶紧道:“对了,娘子。午间婢子见人送信进来,可是将军写给娘子的?”
绯衣女子的声音多了一丝温柔,“正是。”
见两个侍女吃吃笑起来,绯衣女子语气多了几分局促,“可如今战事吃紧,他……他却常劳快马送信,我心里亦是不安。”
“娘子何必担心快马!”紫衣侍女笑道:“将军南征途中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娘子,娘子难道不应该高兴?”
“可不是么!婢子的阿兄前些日子来信时也说,娘子给将军做的香袋他可是时时刻刻不离身,中衣也只来来回回只穿娘子做的那几套呢!”橘若笑着朝立柜一指,“且看那柜子里的,怕是再多几样,将军差人给娘子稀奇别致的土仪就要装不下了!”
紫衣侍女拊掌道:“那也不怕!若是这柜子装不下咱们便换个更大的柜子。若是更大的柜子也装不下,将军定会给娘子修一座庄子装这些东西!”
橘若朝绯衣女子挤挤眼,“将军对娘子一片赤心,真叫婢子们好生羡慕!”
几个人笑作一团,绯衣女子作势要去拧她俩的嘴,倒惊醒了屋外的胖猫。只见它抖了抖毛茸茸的尾巴,悄无声息地摸上窗台,傲慢地纵身一跃,倒跳到了橘若头上。
绯衣女子与紫衣侍女看着橘若一脸惊惧地尖叫,更是大笑起来。
等大家都笑毕,绯衣女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似是自言自语道:“将军此次信中只有寥寥数句,也不知他此刻行至何处了。”
橘若刚把胖猫轰出门外,一只脚才踏进来,听到她的话便得意道:“娘子这算是问对了人!婢子阿兄跟随将军出发前,婢子便特地嘱咐过他,要他每次来信都要写清楚将军饮食起居、所到何处。”
紫衣侍女帮她理了理微乱的发鬓,“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个小淘气鬼关键时候还挺机灵的嘛!那你可知将军现在身在何处?”
“婢子是娘子的人,当然一切都要为娘子着想!”橘若眉飞色舞道:“前几日阿兄信中说‘将军带孟励、建中二将与夏侯将军兵分两路正往潜州而去,务必攻下芜城’。想来现在必是在芜城附近了。娘子,你可知芜城是个什么地方?”
“芜城?”绯衣女子想了想,“潜州南有一屯曰淇,淇东南有一重镇名芜。这芜城本是潜州太守刘琦的老家,离洛京之近不过四百里。若真能占领芜城,则洛京西北面最后一方屏障将不复存在。”
“这么说只要拿下这个芜城,咱们永北军便可顺利踏进洛京了?”橘若激动地叫起来,“那一统天下之人岂不是咱们将军!”
“咱们将军可是十二岁便上战场,十八岁起用名头便能吓得对方将领丢盔弃甲之奇才!”紫衣侍女说得眉飞色舞,“此次南征将军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当真是命中注定天选之子!娘子你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将军必会为我永北百姓拿下芜城攻破洛京,凯旋而归!”
“纵使拿下芜城,要攻破洛京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怕是没你们想得那般容易。不过此次南征确实极其顺利……或许,是我多心……”绯衣女子语气犹带迟疑,她如自我安慰般轻声道:“凯旋纵然好,平安却为我所盼。”
“娘子快别杞人忧天了!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得胜而归!”
绯衣女子这才点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我那叫萼绿的妹妹一家如今走到哪里了?可是已经进了永北?”
卓萤一直觉得绯衣女子的声音异常耳熟,此时听到极其熟悉的名字,心头忍不住一跳,就要伸手把遮住女子脸的珠帘给掀开。
谁知她一伸手,刚刚还在她面前的众人与院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狐疑地四下张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立于一高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