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这人世早已不复当年,每一寸山河都令向盈感到分外陌生,即便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处水,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只能来挖千年之前的遗迹,还与她沾亲带故的先祖仍被镇压在鬼葬之墟。
向盈其实早就在香案前窥见过这么一天,早在一千三百年前,只是她没算清此间会历经的生死。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在贞观的教导下学习观香,贞观还曾毫不吝啬的夸奖她有悟性,比唐虞更有慧根。向盈因此沾沾自喜,夜里就在香案前看见过鬼葬之墟重见天日,说的正是:
“沅水升,山鬼出。”
“洪河渡,山鬼出。”
向盈本以为这两句谶言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所以她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以为自己能有本事振兴族人,成就一番大业。
她自以为是天命之人,是可以通达天地之神喻的巫,能与万物交感,窥见天机。她心高气傲,这一生都没服气过谁,唯独敬重一个贞观。
那人心事重重,也郁郁寡欢,总是悲天悯人,却温柔如水。
贞观去到的每一个地方尽是腐臭熏天的尸山血海,时时穿一件披麻戴孝的白衣,为惨死的人抚一曲挽歌,然后写魂幡送灵。
那个时期,在死亡、血腥和残酷面前,贞观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他不是救世主,却尽全力想给这些逝去之人一个归属。
贞观当然是好人,可她不是,人们常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她拜贞观为师,打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也从来没安过好心。
贞观临死前说:“我收你为徒,是我犯过最大的错。”
这句话真是让向盈难过极了,甚至记恨到如今,她也曾在贞观身边做过很长很长一段年岁的好徒弟,并且乖得言听计从,处处贴心,那都不是假的。
她自认为,不是假的。结果临到头,这个人不记千般好,只记一朝恶,她也不必顾念什么师徒情分,甚至于把事情做绝。
可她死也不甘心,所以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向盈再度窥见了天机,像一场荒唐的痴梦,到今时今日才得以应验,因为冲破鬼葬之墟封印的,是贞观埋下的那一棺祟灵,所以向盈和她的族人需要等上千余年。
向盈“寄居”在张老爷的躯壳里,缓慢抬起一条瘦骨嶙峋的胳膊,树皮般苍老的手背滲着黑色诅咒,颤巍巍接过她心心念念的东西。
舆图和阴阳尺都是贞观留下的,这幅舆图更是耗费了贞观长达数年的心血,是他走过千山万水绘制而成。多少人为了各种目的想要得到它,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贞观舆图里真正藏着的秘密。唯独向盈知道,她跟着贞观学习术数这么些年,确实很有天赋和慧根,也有不少人夸过她天资聪慧,仅仅得到四幅舆图,就参透了其中玄机。
当然,这也基于她知道贞观有过怎样一段过往,还有贞观毫不藏私的教导。而她勤奋好学,才会没费多少心力,就看得懂贞观部署的阵法和用意。
她学艺精湛,应该是贞观最得意的门生才对。
可是……谁在乎呢?
都过去一千多年了,向盈不想再为那些陈年往事耿耿于怀,她盯着秦禾,冷冷勾了一下嘴角:“我还要你背上这幅。”
秦禾直挺挺站着,毫无惧意:“打算扒了我的皮?”
“不至于,”向盈说,“你不是一直都想把它从身上剥离出来吗,恐怕这世上,也只有我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拓取这幅舆图,而不至于扒了你的皮。”
秦禾一愣:“你知道……”
向盈笑了一声,带几分自得:“吃了不少苦头吧?!走到祭坛上来,我能让你从此解脱。”
秦禾只犹豫了半秒钟,上台阶的时候被唐起扼住手腕,她偏过头,对上唐起担忧的目光。
他显然是不相信这个蛇蝎心肠的向盈。
秦禾用眼神安抚他,然后用一种平常的口吻,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反倒光明正大的嘱咐唐起:“一会儿她要是敢耍花招,你就跑。”
当着反派的面说出这种话,秦禾的声音不高不低,引得向盈笑了一声。
唐起摇头,刚要拒绝,秦禾说:“然后帮我把夏小满救出来,如果我糟了她的道儿,那夏小满和她肚子里那个小的,就只能麻烦你了。”
向盈插嘴:“你不跟我耍花招,那个孕妇自然会安然无恙。”
秦禾也是痛快人:“那就好。”然后挣开唐起的手,几步登上傩坛。
向盈朝旁边招了招手,傩面人便走向前,在供桌上铺开集齐的七幅贞观舆图,其中一张还是从龚倩月背上剥下的人皮。
这些在秦禾眼里就跟普通的画作没什么区别,甚至谈不上像画,笔触勾勒十分凌乱潦草,不识货的人绝对会当成不值钱的玩意儿处理掉,只是贞观舆图抢手得紧,从没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
向盈示意她:“把衣服脱了。”
秦禾迟疑了一下,也没什么可矫情的,转身面向鬼葬山,背对无数双眼睛,解开衬衫扣子,反穿在身前,露出光洁消瘦的后背。
唐起看着秦禾凸起的肩胛,和后背根根分明的肋条骨,突然狠狠难受了一下,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秦禾瘦了,很瘦很瘦,瘦到让人心疼。
这个月她前后两次大出血,饮食也不规律,把前俩月唐起用山珍海味给她养出来的肉全掉没了,掉得一克都不剩,体重呈直线下降,一朝瘦到解放前。
她对自己没心没肺,又接连发生这么多事,实在没功夫在意胖瘦的问题。
秦禾正疑惑向盈打算怎么办时,对方抬手,往傩坛上的火把上一指,殄文涌动,骤然爆发出漫天火星,精准无误的点燃了群傩手持的香烛。
“我师兄唐虞不怎么开窍,师父教的很多东西都只学了个皮毛,”向盈漫不经心伸出手,指尖的星火点燃傩坛中的一炉香,她轻轻捻起香线,漫步走向秦禾,“他知道观香断事,也知道缚香灵术,却不知道,一炉香,还能绘制千里江山。”
闻言,秦禾蓦地怔住。
向盈却不以为意地问:“知道为什么叫千里江山一炉香吗?”
秦禾还来不及回答,就感觉一阵突然袭来的灼痛,她蓦地咬紧牙关,才没从嘴里泻出那声吃痛的低吟。
向盈用烧红的香头直接扎入秦禾脊背的皮肉:“因为贞观的舆图是用一炉香和江山的地气绘制而成。”她说,“其实要从你身体里剥离出来很简单,用香就行。”
只不过世人都不知道而已。
贞观算得上是个万分周密谨慎的人,如果不是他门下的弟子,没学过这一项术数,旁的什么心怀叵测之人即便得到舆图也无济于事,恐怕那些人想破脑袋都猜不到,贞观会用升腾的烟线和地气去绘制舆图。
所以向盈只需要再抽一股地气,就能把整卷贞观舆图展现出来……
只见烟雾与地气升腾,平铺在傩坛供桌上的舆图突然活了一般,抽出一缕若隐若现的灵脉,接着第二缕,第三缕,接连不断从纸上与秦禾的背上跃出,升至头顶虚空,逐渐勾勒出山体之形态,再缓缓拖出绵绵山脉。
所有人仰起头,望着虚空中浮动的群山,正一点点横铺阔远,形成的沟壑中是蜿蜒曲折的江河、泾川、大道……
须臾之间,山脉已向前推进百里之远,江河奔涌千里之遥,起伏跌落间,忽而耸起撑天之势。
群峰错落,万岭巍峨,细腻入微处,甚至能看清深山崖谷间苍郁的青松翠柏,飞瀑清泉,还有涌高数丈的雪白潮头。
烟雾弥漫浮动间,唐起看见了顿跌雄猛的秦岭山脉,奔行如长龙,与太白山接轨,势压群峰……
秦禾以为自己会吃很大的苦头,最不济也得再遭一次皮开肉绽的酷刑,但是并没有,她只是被香火烫了一下,连滴血都没有流,就看到一缕缕烟线从后背泻出去,幻化成真实又立体的万里河山,冲击着每个人的视觉。
江海仿佛奔流至天际,巨浪涌动,全都活灵活现,仿佛要朝他们扫荡而来。
秦禾突然想起唐起曾跟自己描述过有关舆图的梦境,他说:“有这么一副画面,勾着山川河流,却不是静止的,它好像会动,活了一样,河水在流淌,淹没过来,山也慢慢压过来……”
秦禾仰头,看着耸拔的群山压制在头顶上方,不禁感叹,原来竟是如此。贞观用香线和地气绘制的舆图,确实是浮动在空间中的立体河山,气势雄浑而宏伟,震慑住在场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阵冷风掠过,山脉江河急转,朝四面八方奔行伸展,眨眼间,铺出一副震撼人心的壮丽河山。
魂居张老爷身体里的向盈,眼底漾着难以捉摸的愁绪,她低喃自语:“没想到,我会历经千年之久,才得到您亲手所绘的江山舆图。”
世人不明所以,就冠以贞观之名,叫它贞观舆图,实则,这是一卷江山舆图。
向盈执起供桌上的阴阳尺,猛地朝虚空中的江山舆图抛去:“丈量!”
秦禾猝不及防,下意识转过头:“你做什么?”
向盈盯着横于山河之中的量尺,淡声道:“你以为,这幅舆图中藏着什么?”别人当然不知道,她自问自答,“这万里江山之中,深藏着一座墓,而这座墓,谁也别妄图在现实中找到,只有用阴阳尺在舆图中开道,开出一条通往墓地的阴阳路。”
“你看……”时至今日,向盈得以纵览全舆图,盯着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看见阴阳尺丈量之地,在山峦重重之中,众山拥护之间,最终抵达那个地方,她怔然低喃,“万卒影从成禁卫,千官拥护是朝廷。”
如此格局,贞观好大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