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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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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降时节,万物毕成,毕入于戍,阳下入地,阴气凝始。

    老春说:“补冬不如补霜降,晚上咱们吃药膳,好好滋补一下身体,一早,你提上篮子,跟我去趟后山。”

    一早闷不吭声,自顾坐在不知观的台阶上发呆。

    秋冷天儿凉,老春多加了件打着补丁的褂子,从墙头取下一把镰刀别在腰后,转过身,却见这丫头坐那一动不动。

    “一早,丫头。”老春凑过去,“发什么愣呐,快起来提篮子,跟我去后山采药。”

    一早满腹心事,扫帚撂在地上,就这么干坐了大半天,没精打采说:“让圆子跟你去吧。”

    “圆子去给贞观摘柿子了,那柿子红彤彤的吊在树上,早给那孩子馋坏了,见天儿去瞅,就等这时候咧,让霜打过的柿子才好吃,”老春起疑,“怎么了这是,蔫头搭脑的,谁惹你了?”

    一早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因为李怀信不让她告诉任何人,一早闷在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着,别提多难受了。

    她跟李怀信吵吵闹闹斗了十几年的嘴,却也因此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不敢想这座不知观以后若是没了李怀信挑三拣四,会成什么样子?

    按理说少一个好吃懒做,成天只会指手画脚的事儿精,会消停很多吧?

    但一定不会这么热闹。

    老春问:“是不是又给李怀信挤兑了?”

    一早狠狠难受了一下,第一次打心眼儿里说:“我一点都不讨厌李怀信。”

    老春莫名其妙:“什么?”

    “他这个人虽然很讨人厌,但是我一点都不讨厌他。”相反的,还萌生出一份至亲的浓厚情意,他们这一大家子人,贞白、李怀信、老春、小圆子、还有萝卜丁大的小贞观、夺舍狗身的冯天,加上她自己,历经生死磨难,从陌生到熟悉,好不容易在不知观安顿下来,组成一个大家庭,过着闲云野鹤般闲得蛋疼的日子,逐渐忘却那段悲催的过往,不问世事,惬意至极。至多为了最平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拌嘴,又在百无聊赖中看“鸡飞狗跳”,却一直都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这些人当中少了谁,她都舍不得,因为每个人都缺一不可。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现在正是秋收之节,开春种的瓜果蔬菜都熟了,李怀信在屋里收整一番,扫去满脸阴郁,出门北拐,行过铺着落叶的林间曲径,远远就看见一道纤痩的身影在地里忙碌。

    李怀信不知不觉间放慢脚步,近乎看出了神,直到那人敏锐地转过头,遥遥与他对视,李怀信才隐去眼中那抹浓烈到近乎哀愁的眷恋,扬起嘴角,如沐春风那样笑。

    贞白缓缓站起身,宽大的袖袍挽到胳膊,露出纤细冷白的两截手臂,脚边放着一兜刚挖出来的红薯,沾着湿黏的泥土:“今天没去镇上?”

    李怀信边走边挽袖子:“不去了,来给你帮忙。”反正秋收农忙,村民们也不得空闲来他摊前算卦,一天到晚挣不了俩个钱儿,他何必去浪费时间,况且,他的时日不多了,所以要把余下的每时每刻都留给贞白,“你先歇会儿,我来挖。”

    李怀信夺过她手里的锄头,熟练的将红薯藤撩开,开始刨土。贞白便退到一边,静静看着他,看着他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本贵为皇子,在太行道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在不知观一点点学会了自食其力。

    贞白时常觉得,薄待了他,不该让这么金枝玉叶的人清苦如斯,所以她之前是不愿意他下地干活儿的,地里又脏又累。

    其实第一次务农的李怀信也曾觉得苦,可他尝过了苦头,那矜骄到龟毛的性子却罕见的没有抱怨,反倒在夜里搂着贞白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粒粒皆辛苦,原来干活儿这么累。”

    贞白轻声道:“累就别干了,你尽管在家歇着,不用听一早嘀咕。”

    “我管她背后怎么嘀咕呐,给她脸了,”李怀信从来不在乎旁人,正色道,“正因为知道累,以后我才要多去给你帮忙。”

    贞白一愣,心里狠狠软了一下。

    然后头一年春耕,李怀信在太阳底下累得跟狗似的,却一天都没偷过懒,着实让一屋子嫌弃他的人瞠目结舌,对其刮目相看。

    贞白却是见不得他吃这份苦的,执剑的掌心本是一层薄茧,不足半月,那双改握锄头的手就生了厚茧。但是李怀信浑不在意,心甘情愿说:“我跟你来这里,不图什么荣华富贵,就图你能对我好个全。”

    一席话入了心,贞白哪能不对他好呢,恨不能为他摘心揽月。

    到如今第十三个年头,他做这些农活儿早已游刃有余,没多久便挖出来一箩筐红薯,再拎到山泉边冲洗干净。

    月华下,他一袭白衣蹭了泥,银冠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鲜活而璀璨。

    李怀信坐在石板上,索性拔了靴子,挽起裤腿,双脚泡进溪流中,刚下水,立刻嘶嘶喊凉,倒一点儿不像个而立之年的人。

    他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一如既往,贞白说不上来,因为朝夕相处的变化总是难以觉察的,这些变化往往出于某种潜移默化,比如他不挑食了,能吃秋收的豆子了。

    “秋凉了,山里的泉水寒气重,”贞白说,“回去用热水泡吧。”

    李怀信不想回去,想跟她独处,伸手去拉人:“家里太吵了,老春也不知道是不是岁数大了,总爱唠叨,还有一早和小圆子,这些年养了个小的,成天叽叽喳喳个没完,话忒多。贞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什么都好奇,非要拽着你问东问西,我每次听到他那堆愚蠢的问题就头大。咱俩还是在这儿躲会儿清静吧,这水适应一下就不凉了,你也下来泡会儿。”

    贞白顺他的意,挨着他坐在石板上,脱了鞋袜下水。

    她的体质特殊,不会像李怀信一样觉得这水冰凉。

    山间静谧,听着流水潺潺,李怀信开口:“我明天也不去镇子摆摊儿了。”

    “嗯。”

    “后天也不去。”

    “嗯。”

    “大后天也不去。”

    “嗯。”

    “以后都不去了,我不赚钱了。”

    “好。”她也从没要求他下山去赚钱,只是他之前说不想吃软饭,她便由着他折腾了。

    “你不问为什么吗?”

    贞白就问:“为什么?”

    李怀信就笑,拽着她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擦她掌心一颗薄茧,说最温存的话:“我想多陪陪你,想一直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贞白看了他一会儿:“那就不去。”

    一瞬间,李怀信惶然移开目光,生怕漏了心事。

    “怀信,”贞白似是觉察了什么,“我虽然不问世事,但也知道外头的世道乱了,禹山僻远,所以山脚下的村镇才未遭受波及,看起来还算是个天下太平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原来对外头的局势这么清楚。”

    贞白说:“老春唠叨嘛,自然不会蒙在鼓里,我知道,长安是你的家……”

    李怀信打断,郑重声明:“这里才是我的家,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他说,“我没觉得那个红墙里算什么家,那只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自然没留下多少情分。”唯独,有个令他记挂的母妃。

    贞白瞧他的神色,开解道:“历来王朝更迭,自有定数,都不是旁人能够干预的。”

    “放心吧,我不操心这个,管它王朝怎么更迭,只要不碍着我们,谁当皇帝我都不关心。”他仰起头,看着夜空倒挂的弦月,想起往昔种种,和那些人逆天而为的行经,因为王朝兴衰,曾将他和贞白卷入其中,祸及了多少无辜,搭进去多少条性命,那些怨愤积压在心底,还未在岁月蹉跎中平息,就又起事端,可他再也不想被卷入其中,所以才会置身事外道,“天下怎么变,都跟我们没关系。”

    但事与愿违,这些年不知观接到宫里传来的好几道圣旨,皆是诏二皇子回京,被贞白扣了,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是家书,直接传到了李怀信手里。

    好像是注定了,是注定躲不过的劫。

    他以为他不会离开禹山,哪怕真的要走,也是携贞白出去云游,去体悟世间的人情冷暖,总不至于离开贞白,但是偏偏这一次,他不得不撇下一切。

    很多次他都想问一句贞白:“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但是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哪怕想一想,他都觉得无比心酸。

    而自李怀信听见铃声那日起,一早就不戴那串铃铛了,她把凶铃压在箱子底下,这样李怀信就听不见了。

    这种行为多少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他听不见并不代表没这个要命的事情。

    那些日子,贞白越发觉得李怀信黏人,可以说时时刻刻,黏她黏得寸步不离。平常他自己懒床惯了,如今还不让她早起,闭着眼睛搂着她的腰喃喃:“多睡会儿。”

    她作息一向规律,但还是陪他多躺了一刻钟,贞白隐隐觉察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最近怎么了?”

    李怀信心头突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什么?”

    贞白瞧不出端倪,也就没再多问了。

    其实反常的不止他一个,一早也总是躲躲闪闪的,以前满院子撒欢儿,哪儿哪儿都有她蹦跶,现在却总见不见人影儿,像在躲着谁似的。

    一早确实在躲着贞白,因为帮李怀信瞒了件比天还大的事情,她不敢面对贞白。只是闪躲间,又无意瞄见两个人出屋,明明是肩并肩的一双人,她看进眼里,心里却空落落的,立刻就悲从中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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