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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识贤妇痴汉收心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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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天霹雳。

    公元一四二四年,大明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永乐帝朱棣在他第五次远征漠北的归途中,一病不起,崩殂于榆木川的乌珠穆沁草原,享年六十五岁。

    北京城的工部衙署里挂满了黑色和白色的布幔。

    工部尚书吴中和侍郎蔡信率领着众工部官员跪向北方,大家皆身穿白色孝袍。

    吴中一边率众向北叩首,一边高呼:“山陵崩!日月失色,举国同哀!”

    衙署里悲声一片:“皇-上!……”

    哀悼一番后,吴中宣布:“皇太孙已北上迎接大行皇帝。大行皇帝回銮后,暂停厝于仁智殿。我们工部要忙起来了!”

    众官员齐声:“但凭大人差遣!”

    吴中点名:“蒯祥、陆祥、周文铭!”

    三人齐声:“属下在!”

    “你们即刻回天寿山,把长陵的玄宫收拾妥当!”

    “喏!”

    “本部堂与蔡大人在北京迎接完大行皇帝,也会马上赶往天寿山。好了,多余的话不说了,行动吧!”

    ※

    驿道上,汉王世子朱瞻圻纵马狂奔,他的身边跟着两名随从。

    山山水水被一一甩在身后。

    ……

    朱瞻圻满头是汗地赶回乐安,走进汉王府承运殿时,朱高煦正高坐于殿端,与臣僚议事。

    朱恒、王斌、韦达、韦贤、韦兴、盛坚、王玉、李智、枚青等一众王府官员立于阶下。气氛凝重。

    朱瞻圻快步上前:“父王!”

    “瞻圻,你回来了?”

    “父王,儿臣有要事相禀!”

    “要事?是不是你爷爷殡天的事?”朱高煦问。

    “正是。父王已经知道了?”

    “李童刚刚来过,通知王府,皇帝晏驾,太子即皇帝位!他此刻又到知州衙门传旨去了。”

    朱瞻圻惊诧:“李公公怎会如此之快?黄公公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孩儿,孩儿便立刻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报信,却还是落在了他的后面。”

    朱高煦道:“这下子你该明白你爷爷多有心计了吧?他在榆木川自觉不久于人世,召见了英国公张辅与大学士杨荣、金幼孜,托以后事。你也知道,你爷爷身边的内侍马云和大学士杨荣、金幼孜,都是东宫的人,你爷爷一阖眼,他们便立刻封锁消息,由杨荣火速秘密回京,向太子报丧。太子压下死讯秘而不发,直到自认为完全掌控住了局势,才正式公布皇帝已经殡天,自己即皇帝位,连年号都定下来了——洪熙。黄公公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童已经在前来乐安的路上了!”

    朱瞻圻满脸悲愤:“这一回又错失了良机!”

    “还有更不要脸的呢!”朱高煦忿忿地说。

    “父王的话,儿臣不明白。”

    “新皇帝竟然下旨,不许你父王进京给你爷爷奔丧!”

    “太不近人情了!”朱瞻圻喊道。

    朱恒插话:“这循的是前朝先例,咱们还真没法儿和他掰扯。当初太祖爷殡天,先帝前往南京奔丧,刚到淮安便被建文帝派人拦了下来,硬生生赶回了北平。这件事大王最清楚。”

    朱高煦咬牙切齿。“是啊,这个他倒学的挺快!好吧,咱们走着瞧!来日方长!”他转向朱恒。“给大行皇帝布置灵堂吧。准备孝服,从即刻起,王府开始服丧!”

    “遵命!”

    朱高煦又对朱瞻圻道:“既然时机已经错过,京城你就不必再去冒险了。乐安需要你做的大事还有很多。”

    “儿臣遵命!”

    ※

    国殇。盛放在锡桶中的大行皇帝遗体在皇太孙朱瞻基、英国公张辅、大学士金幼孜、内侍马云等的护送下回到北京城,朱高炽亲自迎入仁智殿,移入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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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这仁智殿位于武英殿以北,右翼门以西,俗称白虎殿。

    王公大臣们一一前来仁智殿跪拜辞行。

    天寿山那边,吴中、蔡信、蒯祥等迅速将长陵地宫收拾停当。

    大殡日,整个长陵及周边地区全都戒备森严,羽林军军士手持兵械,守卫住各处要津。

    工匠们拿着工具,最后一遍清理地宫口。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到来。王公大臣们为大行皇帝的梓宫扶柩。

    郑和、李童、黄俨等内廷总管和吴中、蔡信、蒯祥等工部官吏皆一身重孝,满脸悲戚地跪在地宫口两侧。

    号角声中,锦衣卫力士把大行皇帝的梓宫抬入地宫甬道,安置在玄宫后殿。

    然后是西井。所谓西井,是殉葬宫妃的墓室。它没有平行的墓道,棺椁用绳索直接顺下去,故称之为“井”。

    蒯祥指挥着军役民夫将一口口宫妃的棺椁用绳索顺入西井地宫。

    吴中、蔡信、郑和肃立于旁。

    田铎在竖井下指挥工人们将棺椁就位。

    井中不断传出他的声音:“第十口,韩丽妃!”……“第十一口,崔惠妃!”……

    ……

    田铎终于带着工人们从井口陆续爬出后,蒯祥请示吴中、郑和:“一共十六口,全就位了。吴大人,三保大人,请准予封宫。”

    吴中看看郑和。郑和点点头。

    吴中下令:“封宫!”

    蒯祥高喊:“封-宫!”

    军役民夫们再次忙碌起来。

    太阳西斜时,地宫口已经全部封闭。

    吴中掸掸身上的尘土,对郑和、蔡信和蒯祥道:“忙了一整天,时辰也不早了,撤吧。”

    蒯祥道:“你们先行一步,蒯祥再检查一下有无疏漏。”

    郑和道:“咱家也陪蒯所正待会儿。”

    吴中道:“那二位辛苦着!蔡大人,咱们先走着?”

    “好,我们先走。”蔡信道。他毕竟上了年纪,这些天连轴转地忙活,早已疲惫不堪。

    吴中与蔡信带着负责警戒的羽林军军士们离去。

    工人们也纷纷散去。

    只剩下郑和、蒯祥、田铎三人站在逐渐暗下来的夕阳下。

    田铎掏出一块帕子,给蒯祥拭去头上的汗水。

    “这一头汗!师父,您太紧张了!”

    郑和道:“是啊,忙了这么多天,终于忙完了,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寿陵第一线的干将了!”

    蒯祥道:“哪里话,我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倒是三保大人您,王公大臣们都已回昌平城里,您还一直守在这儿,直到把诸位娘娘也全都安排妥当。”

    郑和道:“先帝对郑和有知遇之恩,郑和不盯到底,怎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呢?”

    “三保大人说的是。无论如何,先帝的葬仪够宏大!”蒯祥道。

    “是啊,”郑和道。“一个时代结束了。伴随这个时代结束的,是十六位殉葬的娘娘。”

    蒯祥有些伤感。“这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片刻间如同枯叶一般飘落了!”

    郑和道:“按说呢,她们到另一个世界陪皇帝去了,也算是她们的造化。可是,你若是看过她们临行前那渴望活下去的眼神,就不这么想了,你会觉得生命轻如鸿毛。”

    “您看到这个过程了?”蒯祥小心翼翼地问。

    郑和点点头。“黄俨公公送她们上的路。殉葬宫妃蹬上小木桌,她们的脖颈套进白绫中时,哭声一片。特别是那个朝鲜来的韩丽妃,哭的什么似的。她的乳母金嬷嬷给她送行,丽妃撕心裂肺地向乳母哭着说不要走。当年黄俨把丽妃从朝鲜接来,如今又是他送她‘上路’,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

    仁智殿偏殿里白幔低垂。

    十六名陪葬者都是从未曾生育过的宫妃中遴选出的年轻女子,她们每个人的面前摆放着一个小木桌,小木桌上堆满山珍海味,这是她们人世间的最后一餐饭,尽管美味佳肴,却谁也吃不下去,只顾默默垂泪。此刻的她们犹如待宰的羔羊,无辜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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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俨在殿中走来走去,监督着她们。

    二十二岁的韩丽妃手中捏着筷子,却什么也不夹。

    乳母金嬷嬷劝她:“娘娘,吃点儿吧。免得到了那边肚子饿。”

    泪水顺着韩丽妃的面颊流下。

    外边传来太监的呼声:“皇-上-驾-到!”

    宫妃们全都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相迎。

    一身重孝的新君朱高炽在郑和的陪同下走进偏殿。王振跟随在他们身后。

    朱高炽亲切地示意:“坐下,坐下。寡人来送送你们,与诸位娘娘辞诀!”他走过每一位宫妃,和颜悦色地一一慰问。“吃点儿吧,过会儿就见到先帝了!”

    他走到韩丽妃跟前时,韩丽妃忽然崩溃了,她跪倒在他脚下,放声大哭。

    “皇上,放我回家去吧!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我奉养呢!”她一把抱住他的腿,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了皇帝的孝袍上。

    朱高炽一脸尴尬,宫妃殉葬,这是本朝太祖爷定下的制度,他再于心不忍,也不敢破坏祖制啊。

    黄俨快步上前,一把将丽妃拉开,厉声呵斥:“放肆!”然后恭敬地转向朱高炽。“皇上,别理她,她疯了!”

    朱高炽一脸尴尬。

    王振弯腰屈背地凑上前:“皇上,时候差不多了。”

    朱高炽点点头,快步走出大门。

    小木桌上的菜肴被迅速撤去。每个人头顶的房梁上都垂下一根白绫。

    “吉-时-到!”太监的喊声心惊肉跳。

    宫妃们被扶上各自的小木桌,白绫套在了她们雪白的脖颈上。

    顿时哭声一片。

    韩丽妃声嘶力竭地朝乳母金嬷嬷哭喊:“娘,儿走了!娘,儿走了!”

    黄俨一脚踹开她脚下的木桌,韩丽妃手刨脚蹬,一会儿工夫便没了动静。

    殿里死一般寂静。昏黄的阳光顺着门窗的花棂照入,朱漆彩绘的房梁上,吊着十六具直溜溜的女尸。

    秋风顺着窗缝钻入,瑟瑟作响。

    ※

    郑和讲完了。三个人默默地站着。

    蒯祥唏嘘着说:“太可怜了!”

    “是啊,人死魂魄散,气化清风肉化泥。但愿来世她们别再做皇帝的女人了。”郑和道。他顿了一下,又思绪重重地补充:“但愿来世我们这些做中官的也能修成全活人。”

    田铎懵懵懂懂地问:“三保大人,师父,人生有来世吗?”

    “师父不知道。”蒯祥据实回答。

    郑和道:“咱家是释家弟子,相信六道轮回。”

    但愿有来世吧,蒯祥心中默默祈念,这样,我就有机会再见到妙锦姑姑了。倘若她未得道成仙,希望来世的她也是个平民。

    可来世真的会有吗?他迷茫了。

    蒯祥和田铎回到长陵工地住处后,一起喝了两杯小酒。

    田铎一边收拾杯盏,一边问:“师父一晚上都闷闷不乐,还在为那些殉葬的娘娘们难过吗?”

    “师父不难过,”蒯祥道。“每个人都逃不过一死。即便至尊至贵的帝王,无论生前何等雄霸,最终不也会在地宫中化为一堆枯骨吗?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从这个意义上讲,永乐帝与那些为他陪葬的女人,并无本质的区别。”

    “那师父为何还如此伤感呢?”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须抓住此时,抓住此刻。”蒯祥感慨。

    “师父何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说了你也不懂。好了,师父累了,你回屋吧。师父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师父。您早点儿歇息。”田铎退出,随手带上房门。

    蒯祥默默地坐着。油灯越来越暗。

    他不由想起了蔡小芹,人生苦短,只有小芹是实实在在的。刹那间,思念如潮水。他掏出她送他的那个绣着红荷绿莲金鱼的香囊。当他摩挲着那一束乌黑的头发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那双时喜时悲的大眼睛。

    芹儿,你还好吗?此时此刻,他是那样渴望她能伴在自己的身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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