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降天火篡心悄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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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殿被焚的次日午后,徐妙锦来到被压抑气氛所笼罩的乾清宫。宫女和太监们一个个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李童迎上前来:“妙锦郡主!”
“皇上在吗?”妙锦问。
“在。可郡主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
“昨晚三大殿被焚,皇帝在太庙跪了一宿,”李童答道。“今日早朝又有御史罗通、何忠批评时政,把三大殿被焚归咎于朝廷的种种失误,引得皇上震怒,将二人谪往交趾。皇上回来连午膳都没用,就眯瞪上了。这会儿正在睡午觉。”
“妙锦就是来劝慰他的。”妙锦道。
“那郡主到暖阁等一会儿吧。待皇上醒了,李童去叫郡主。”
宫内传来朱棣的声音:“谁来了?是妙锦吗?”
妙锦高声回答:“是我!”
朱棣:“让她进来!”
李童向妙锦躬身:“郡主请吧!”
妙锦走进乾清宫时,身穿常服的朱棣刚刚从榻上起来。
“李公公说姐夫没用午膳,妙锦让御膳房给你送点儿吃的来吧。”妙锦关切地说。
“不吃,没胃口。”朱棣道。
“还在为三大殿的事烦心?”
“何止是烦心,十年备料、四年施工、无数工人的汗水、流水般花去的白银,三大殿仅仅使用了三个月,竟顷刻间付之一炬!岂是一句烦心就能了的?”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怎么难过也于事无补。姐夫还是往前看吧。”妙锦开导他。
“不幸中的万幸是,杨荣和蒯祥他们把奉天门东庑秘阁里的四千余册御书图籍和制敕文书抢救了出来。”朱棣自我安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总结教训吧。”
“妙锦,你来说说,这火难道真的是有定数吗?”
“昨晚的大火,听说是大殿遭遇雷击?”
“是啊,天雷勾地火。可为什么这天雷专击我的大殿?莫非是上天和祖宗对我不满?”
“姐夫想多了。”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想,御史们的话也许并非没有道理,会不会是因为靖难夺位、强行迁都、大兴土木、滥杀无辜,惹恼了上苍,上天降雷对我示警?”
“姐夫能从灾祸中反省自己,这很好。三大殿被焚是场天灾,但是倘若姐夫能够从中悟出教训,从此告别残酷,体恤民情,未尝不可以将坏事变成好事。”
“你说的对。我要下一道罪己诏!”朱棣有些激动。
“罪己诏?”
“对,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
“好啊!”妙锦鼓励他道。“你有这种态度就好!想当年汉武帝颁布《轮台诏令》,检讨了自己的穷兵黩武,调整了帝国的发展政策,他最终仍不失为一位伟大的君主。”
“说做就做。李童!”朱棣高喊。
李童走进:“李童在!”
“笔墨伺候。朕要亲自起草一份罪己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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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有永乐帝罪己诏的邸报传抵乐安时,汉王朱高煦格外兴奋。他特意把朱恒和王斌叫到自己的书房。
“父皇下了一道罪己诏!”朱高煦晃动着手中的邸报。“看看!看看!”
“臣等已经知悉。”朱恒道。
朱高煦展开邸报,挑重点高声朗读:“‘现有不便于民及诸不急之务者,悉皆停止,用疏困弊,仰答天心。’哈!他也有不敢再大兴土木的时候?还有这段,‘从即日起,改在奉天门听政,文华殿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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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好好好!文华殿是东宫的地盘,这回孤的这个胖哥哥也只好乖乖给他爹腾地儿了!”
朱恒道:“据从北京回来的人说,三大殿被焚,不少人都拍手称快呢,说这是上天对皇上诛杀两千八百名宫女的震怒。”
“这回皇帝也知道报应不爽了。”王斌幸灾乐祸。
朱高煦道:“三大殿启用仅三个月便被焚毁,这肯定是天兆。”
“当然是天兆,”朱恒道。“今上的名讳从木,木毁于火,终于应验了。”
“幸亏我们在东昌南集盖的真武庙没用木头,避免了火焚。先生有先见之明啊!”朱高煦深感庆幸。
王斌道:“话虽如此,只可惜,这场大火并没有撼动东宫的根基。”
“太子的背后是圣上,只要这个后台还在,那位爷的根基恐怕就很难撼动,除非……”朱恒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朱高煦急着想听。
“除非他的后台坍塌。”
“先生是说父皇归天?”一肚子怨气的朱高煦已毫无忌讳,口不择言。
朱恒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朱高煦道:“父皇虽已年逾花甲,却仍精神矍铄,硬朗得很。归天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孤真有些等不及了呢!”
“等不及就送他老人家一程。”朱恒的口气轻描淡写,仿佛随口一说。
“弑君?”朱高煦有些吃惊。
“此话就当臣没说。”
“怎能当先生没说呢?孤倒是很想听听。”朱高煦不由想起迁都大典上朱高炽喜气洋洋、故作谦逊的样子。父皇也太偏心了!他不禁怒火中烧。“有什么话先生尽管全说出来吧,孤赦你无罪。”
“那臣就斗胆直言了。”
“快说快说!”朱高煦催促。
朱恒陈言道:“圣上对殿下曾一度宠信有加,因为那时是靖难的战争岁月,殿下冲杀在前,堪为圣上的左膀右臂,须臾不舍离开。自天下太平后,圣上便开始重视以守成见长的皇长子,加之朝中一些奸佞推波助澜,东宫的地位愈发巩固。到如今,若再想扭转局势,便只能行非常之举了。”
“非常之举?先生给孤讲讲怎么个非常。”朱高煦心中的魔鬼蠢蠢欲动。
“这个嘛……”
“先生但讲无妨。”
“恕臣直言,”朱恒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方才殿下说到弑君,其实古往今来,这种事还少吗?赵主父困死于沙丘宫,隋文帝离奇崩逝,还有那赵匡胤与赵光义兄弟的‘斧声烛影,千古之谜’,更别说宋齐梁陈与五代十国等乱世中子弑父、弟弑兄的故事了,不胜枚举啊!都是嫡出,凭什么天位一定要传与长子?有道是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
王斌在一旁帮腔:“做大事不能心慈手软,人挡杀人,佛挡弑佛!”
两人一唱一和,仿若商量好了一般。
朱高煦激动地说:“是啊,你们说的对。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既然他不仁,休怪孤不义!”
“殿下一点即通,否则,臣口出大逆之言,唯有以死谢罪了!”朱恒道。
“千万别!先生是孤的股肱,孤还要与先生一起做大事呢!说说实际的,我们身处齐地,远离京畿,如何能做推手,帮助父皇早些上路呢?”此时此刻,在朱高煦心中,父子亲情早已被一己私欲挤到了爪哇国。
“推手必须有,但不是我们,”朱恒道。“即便我们能动手,也不可亲为。”
“那还有谁能为我们动手?”
“赵王曾长年经营北平,在新都的关系盘根错节,很有人脉啊。”
“孤的三弟?”
“对呀,赵王聪慧过人,允文允武,曾深得圣上宠爱。圣上在南京登基后,专留他镇守北平,命有司将一切政务先交赵王过目,再行处理。直到永乐七年,有人告他‘多行不法之事,凌驾于有司之上’,圣上下旨诛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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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长史顾晟,褫夺他冠服,后来又打发他去藩地彰德。这几年赵王身在彰德,却心系北平,北平以前的老王府他仍然未曾交出,在彰德的住处仅是一座旧行宫,迟迟不肯盖新王府,看来他北归之心一直未泯啊!”朱恒的分析有条有理。
“是这么回事。”朱高煦点头。
“赵王表面上乖了,”朱恒继续说。“可圣上当初那样处罚他,据臣所知,赵王和他的旧部并不甘心,甚至对圣上心怀怨恨。所以,我们不妨指使赵王的人冲在前面。成了,赵王的威望远不及殿下,到时候殿下只需顺手牵羊,便可坐享其成。败了,那也由赵王的人顶着,与我们汉王府毫无干系。”
“借刀杀人,够狠!不过,却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此次迁都大典,孤在北京见到了三弟,他和他的手下确实都憋着一肚子火。可是,我们如何能说动三弟呢?”
“殿下莫非忘了吗,赵王的身边还埋着一枚咱们布的棋子呢。”朱恒提醒。
朱高煦想了想。“你是说燕燕?”
“小女子可当十万兵!”
“哈哈哈哈!”朱高煦大笑。
朱恒朝王斌使了个眼色。
王斌道:“臣与赵王护卫指挥使孟将军聊过。看得出来,此人最希望自己的主子得登大宝,自己也好弄个扶立新君的大功臣,封侯拜相。”
“你是说孟贤?”朱高煦道。“他妹子是三弟的宠妾。他当然希望主子腾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
“最为难得的是,这孟贤与赵王在京城的旧部皆曾为同僚,交情深厚,”朱恒提示。“特别是,他和羽林军前卫指挥使彭旭是八拜之交,羽林军可是拱卫皇宫禁苑的呀。”
“功课做得不错!羽林军至关重要。让三弟的人打头阵,这固然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不过,孤放心不下的是,父皇派在他身边的长史赵亨道却是个极难对付的家伙,我们须万分小心,此人只听命于父皇。”
“这种事当然不能让这个腐儒知晓,甚至不能让赵王本人知晓。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其后。桃子最后谁来摘,还说不定呢!”朱恒话里有话。
朱高煦道:“话不能这么说,孤与三弟有过约定,荣辱与共。倘若三弟真的弄成了,他坐龙廷也无妨,只要不是那个死胖子。”
“殿下太好心眼儿了。”
朱高煦道:“好了,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暂不在此讨论,还是继续说说运作的细节吧。”
朱恒道:“好,臣就说细节。如此大事,里应外合方稳妥。我们还需在宫内找人配合。”
“对,双管齐下!可说到宫内,有谁能帮上我们吗?”朱高煦心中无底。
“有。黄公公。”朱恒显然早有打算。
“黄俨?这种掉脑袋的事,他也肯参与?”
“黄公公执掌东厂,咱们想在宫里成事,肯定绕不开他。不过此事他不必亲力亲为,他睁只眼闭只眼,递个消息什么的,就足够了。圣上年事已高,身边的人都在打他身后的主意,为自个儿寻找新靠山。黄公公与赵王的关系殿下是知晓的,非同一般。近来他遭遇圣上冷落,心中忐忑。他当然最盼着赵王成气候,那样一来,内廷的头把交椅便非他莫属了。所以他绝对不会破坏赵王的好事,甚至会暗中配合。至于宫内的太监与宫女,殿下也清楚,他们对今上有多怨恨。我们不难从中找出些肯搭把手的人来。”
“是啊,杀了那么多宫女,自然有人要向他索命!”朱高煦道。
朱恒请命:“此事殿下就交给臣与王将军弄吧。王将军去彰德游说孟贤,臣去京城联络黄公公。赵王经营北平十数载,在北京城故旧遍地,臣顺便也都访访他们。”
“好吧。不过,此事一定要严格保密,倘若泄露出去,那可是捅破天啊!”朱高煦不无担心。
“放心吧,殿下,事情是臣等办的,殿下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朱高煦大笑:“先生奇谋!事成之后,孤定当与尔等共享荣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