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绘双龙合帝心难题刃解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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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祥在南京驿馆的房间里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徐妙锦去常熟的次日,他和蔡小芹便在丹徒县捕快的护送下乘船来到了这里。
“别走柳了,二师兄,芹儿看着眼晕,”小芹给他倒了杯茶。“你脑袋上的大包可刚下去啊!来,坐下,喝口水。”
“咱们来南京都三天了,妙锦姑姑还不露面。师妹你说,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放心吧,二师兄,”小芹安慰他道。“妙锦姑姑什么人?金枝玉叶!谁敢动她?动她就是跟万岁爷过不去。”
“这话也对,可二师兄就是安不下心来。”
门外传来徐妙锦的声音:“谁念叨妙锦呢?”
门开了,妙锦和秋红走进。
蒯祥和小芹齐声:“姑姑!”
“头上的伤好些了吗?”妙锦关切地问。
“完全好了,”蒯祥回答。“就是等姑姑等得着急,脑瓜仁儿疼。敢问姑姑,事情办得如何?”
“还是晚了一步,”妙锦不无遗憾地说。“我们赶到常熟县学时,薛澄先生的手刚刚被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打伤。他们是存心不让薛先生重新画图。得逞了!”
“还是那帮人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薛先生画不了图,那可如何是好?”蒯祥忧心忡忡。
妙锦道:“其实妙锦昨晚就到了南京,连夜进了宫,已经向圣上吹了吹风。圣上基本不反对你的设想,说今晚在乾清宫赐宴。你和小芹姑娘一起去,见了皇帝把大石料的事当面和他说清楚吧。”
“芹儿也去?”小芹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进宫喽!芹儿还从来没进过皇宫呢!”
“可是,没有了图纸,想法再好也是白搭啊!”蒯祥担心。
“见机行事吧,”妙锦道。“只要皇上认可了大石料挪地方,说不定别的画师也能画出圣上中意的图纸来。”
蒯祥道:“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只好如此了,我们走一步瞧一步吧。”
“这样想就对了,”妙锦道。“好了,我要马上回宫。你俩准备准备,申时宫中会来人接你们。”
“好。”
“还有,有关你们被绑架的种种猜测,在没有过硬证据的情况下,就不要向皇帝说了,”妙锦嘱咐。“宫里复杂得很,哪句话说不对,就会惹皇帝不高兴。皇上的脾气你们也知道。”
“蒯祥明白。”
“那我们过会儿见。”
“过会儿见。蒯祥送送姑姑。”
“免了,你们赶紧准备吧。”妙锦转身,带着秋红离去。
蒯祥在身后长揖:“姑姑慢走!”
屋里只剩下蒯祥和小芹两人。
小芹格外兴奋:二师兄,过会儿进宫,你说芹儿是继续穿男装好呢,还是穿回女装?”
“当然是穿女装了,师妹在天子面前继续女扮男装,便是欺君罔上。欺君之罪你晓得吧?要满门抄斩的!”他故意吓唬她。
小芹吐了下舌头。“那芹儿就回屋梳妆去了啊!”
“赶紧去。我也得请驿馆的驿丞帮忙找件官袍来。面见圣上,马虎不得。”
“这回好了,不用再粗着嗓门儿说话了,忒累。”小芹边走边说。
※
宫中的小长随牛玉准时来驿馆接蒯祥和蔡小芹。蒯祥穿上了绿色的官袍,小芹穿回了女装。
他们乘马车来到南京皇宫的东华门外。御用监太监李童在宫门口迎候。这李童字彦贞,号朴菴,三十来岁,永乐初年进的宫,现已是经常跟在皇帝身边的近侍。
蒯祥和小芹上前施礼:“朴菴公公,蒯祥和蔡小芹给您请安!”
李童道:“蒯所丞在北京城忙于皇宫建造,难得一见啊!”
“谢朴菴公公惦念,竟还记得蒯祥。”
“金刚腿儿,巧鲁班,天家都惊叹,咱家岂能忘得了?万岁爷有话,蒯所丞在盖北京新宫殿,既然来了,不妨先在此处的宫中四下里转转,然后再去乾清宫。”
“谢皇上,谢公公!”
李童吩咐牛玉:“你就带他们转吧。记住,戌时前回乾清宫。”
“喏!”
牛玉年仅十岁,他自幼进宫,年纪虽幼,却聪敏机灵,是李童得力的小帮手。他引领着蒯祥和小芹在皇宫里四下参观,边引路边奶声奶气地讲解。
“南京皇宫是太祖爷的谋臣刘伯温所设计,迁三山填燕雀湖而建。……南京皇宫的布局与北京新皇宫相似,前面是三大殿,后面是皇帝与后妃居住的寝宫。只不过金水河不像北京皇宫那样,分外金水河与内金水河,这里只有一条内金水河,在承天门与午门之间。”
蒯祥道:“蒯祥曾经在这里做过两年的木工修缮,对南京皇宫也多少了解些。不过毕竟宫禁森严,我那时也是哪儿招呼,就去哪儿,干完活立马走人,未曾——也不敢——多做停留。如此全面地在宫中参观,也是平生头一遭。万岁爷用心良苦啊!”
小芹指着一座宫殿汉白玉丹墀上的黑黢黢颜色:“咦!那些黑色是咋回事?”
牛玉不动声色地回答:“火痕。”
“皇宫里也着火?”小芹感觉奇怪。
牛玉不再答话。
蒯祥朝小芹使了个眼色,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牛玉在前面行走。蒯祥和小芹跟在后面。
小芹悄声问蒯祥:“二师兄还没告诉芹儿那火痕是咋回事呢,为何一问这个,小公公便不做声了?”
蒯祥看看前面的牛玉,离他俩的距离足以听不到他们谈话,于是小声说:“知道建文帝吧?”
“当然知道,前朝皇帝,当今圣上的大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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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祥小声解释:“十七年前,当今圣上还是燕王,带兵打到南京,所谓靖难。当时,这座皇宫烧起了一场大火,建文帝在那场大火中不知所终。被烧部分的宫殿后来进行了重建与修葺,可时至今日,仍留有痕迹,方才看到的汉白玉丹墀上的黑色,就是当年留下的火痕。好了,别再问了,这个话题很敏感!”
小芹:“哦。”
牛玉回转回身:“蒯所丞,小姐姐,你们聊什么呢?咱们得快点儿了,还有御花园没看呢。”
蒯祥道:“小公公,御花园我们就不看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提前去乾清宫候着吧。”
牛玉抬头望望日头。“这样也好。”
蒯祥和小芹早早来到乾清宫门外等待。
李童从乾清宫走出:“参观完了?”
“参观完了。”蒯祥回答。
“万岁爷的意思是让你这个巧鲁班观摩观摩,有所借鉴。”
“谢万岁爷的体谅!谢朴菴公公的关心!”
“万岁爷此刻在与宋大人、妙锦郡主说话。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吧,回头叫你们。”
“喏!”
李童转身回宫。
天色渐暗,掌起了灯。蒯祥和小芹仍在等待。蒯祥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二师兄你是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小芹问。
“二师兄是担心啊,擅做主张,欲将大石料改用在谨身殿丹陛,会批逆龙鳞,惹恼皇帝吗?”
“二师兄不必紧张,”小芹宽慰他道。“既然来了,小心应对便是。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说,咱们不是还有内应呢嘛。”
“这话也对,有古道热肠的妙锦姑姑。”
内中传来李童的高喊声:“宣蒯祥、蔡小芹觐见!”
牛玉引领蒯祥和小芹,趋步进入乾清宫。
身穿常服的永乐帝朱棣坐在御座上。
徐妙锦和工部尚书宋礼分别立于两侧。
蒯祥和小芹叩拜:“臣蒯祥、民女蔡小芹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抬抬手:“起来吧。”
蒯祥和小芹站起身,垂手恭立。
朱棣道:“听妙锦说,你二人一路上很不容易,还遇到了水寇?”
蒯祥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托陛下洪福,微臣等转危为安。”
朱棣问小芹:“你就是蔡思诚的女儿蔡小芹?”
小芹答:“是。”
“朕认识你父亲,筹建北京皇宫时专门请他出过主意。他老人家可好?”
小芹从容作答:“谢陛下惦念,家父很好。”
“听妙锦讲,遭遇水寇时你临危不惧,很是英勇。”
“民女哪里英勇,民女吓坏了,兔蹬腿儿罢了。”
“兔蹬腿儿?”朱棣好奇。
“民女老家的土话,”小芹解释。“老鹰俯冲下来捕捉奔跑的兔子,千钧一发之际,兔子会突然凌空一跃,翻转过身,借着扁毛畜生俯冲之势,朝它腹部奋力一蹬,赶巧了会将对方肚子给划开膛。”
“哦,原来如此,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哈哈哈哈!”朱棣朗声大笑,随后转向蒯祥。“听妙锦说,蒯爱卿是为工地上的事来江南的。事情可办妥了?”
“回陛下的话,微臣愚笨,本已办妥的事情又搞砸了。”
“哦?讲来听听。”
“午门工期提前,阻挡了房山大石料从正面进入宫城,周边又已挖出了金水河,北面的玄武门便成为唯一可供进入的通道。”
朱棣面有不悦:“这个高煦,乱改施工顺序,好糊涂啊,他不懂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么?蒯爱卿,接着讲。”
蒯祥奏道:“微臣以为,大石料从玄武门进未必就是坏事。”
“此话怎讲?”
“大石料从玄武门进,既然难达奉天殿,那我们不妨把这块天下第一的大石料换个地方,铺在谨身殿北向的丹陛处。谨身殿离陛下的寝宫最近,陛下每日从寝宫出来上朝,都可以见到这块冠绝天下的大丹陛,定会一整天都有个好心情。”
“嗯,有道理。谨身殿朕途经的最多,好东西就是应该放在那里,让朕常常得见。对吧,宋大人?”他转向宋礼。
“陛下圣明。”宋礼奏答。
“还有什么,蒯爱卿?”朱棣接着问。
“奉天殿是举行盛典之处,其丹陛自然要依照姚国师留下的图纸来雕刻,方显庄重大气。”
朱棣点头。
蒯祥继续讲:“可这样一来,谨身殿的丹陛雕什么样的图,便成了问题。微臣以为,既然谨身殿离寝宫最近,它的丹陛便应有别于奉天殿,除了彰显尊贵之外,还要有些情趣。微臣听妙锦郡主说,陛下对薛澄的画,情有独钟。”
“于是你就跑去常熟找薛澄求图了?”
“是。”
“求来了吗?”
“求是求来了,可是,微臣路上遭遇劫绑,虽经郡主相救,侥幸脱险,薛澄先生的图纸却还是不幸被他们掠走了。微臣罪该万死!”
朱棣做怒:“何处蟊贼如此大胆,竟敢打劫过往官员!查到了吗?”
宋礼奏答:“锦衣卫已出动查访,尚无结果。”
妙锦道:“妙锦看,像是些水贼流寇,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怕是很难查出。”她显然不想将事态扩大。
朱棣问蒯祥:“薛澄所绘之图,画的是什么?”
“海水江崖云龙。”蒯祥奏答。
“薛澄的龙朕喜欢。”
宋礼提议:“不如让他重新画一幅吧。”
“这事怕是不好办。”妙锦道。
“为何不好办?”朱棣问。“他还敢抗旨不成?”
“薛先生刚刚伤了手,没几个月怕是动不了笔。”妙锦解释。
“如此之巧!”朱棣面露疑色。
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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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芹忽然插话:“何必让薛先生画?要说画龙,天底下谁都比不过我二师兄,不,蒯所丞!”
蒯祥瞪了她一眼。“休要乱讲!”
朱棣:“让她说,你二师兄也会画龙?”
“不光会画,而且能两只手同时画!”小芹口无遮拦,她想起了父亲所言。
“哦?蒯爱卿,小芹姑娘说的可是真的?”朱棣转向蒯祥。
“微臣幼时确实学过画龙。”
“好,那就给朕演示演示,”朱棣兴趣盎然。“来人,笔墨伺候!”
牛玉将笔墨准备停当,宣纸也铺在了案子上。
蒯祥走上前:“恕臣放肆。”
他双手各握一管毛笔,蘸足墨汁,同时在宣纸上自如挥洒,片刻之后,两条飞龙齐刷刷地跃然纸上。他放下笔,拿起宣纸,甩甩干,将宣纸从中间对折起来。两条飞龙竟重合在了一起,分毫不爽。
妙锦不禁赞道:“好一个双龙合璧!”
朱棣频频点头,仔细欣赏了好一会儿后说:“朕也觉得蒯爱卿的双龙,威武之中又多了几分飘逸,很有宋朝的韵味。”
“皇上欣赏的不就是宋风吗?”妙锦道。
“没错,”朱棣点头。“朕喜欢宋风。蒯爱卿把龙给画活了。薛澄的龙,怕也难有这份灵动。”
“我看过,薛先生画的哪如我二师兄好啊!”小芹不失时机。
朱棣大笑:“哈哈!这丫头倒是爽直,胳膊肘不朝外拐!”
蒯祥脸红了:“师妹年幼,口无遮拦,还望陛下恕罪。”
朱棣道:“小芹姑娘何罪之有?朕并无责怪她之意,朕是在夸她,一家人就是要向着一家人嘛!再说了,她说的也是实话。这样吧,这两条龙就用在奉天殿门口的两根柱子上。一左一右,一定十分添彩!”
“那丹陛呢?”宋礼问。
朱棣再问蒯祥:“蒯爱卿,海水江崖云朵你也画得?”
“容臣再试着画一画带海水江崖云朵的龙吧。”蒯祥铺上一张新纸,重新拿起毛笔,努力回忆着薛澄的构图。
他用心地画了一组三条龙,两条飘逸的飞龙一左一右,下方居中的是一条正面的蟠龙,样子端庄威武。
“丹陛石长五丈,须有三组飞龙,这只是局部,其中的一组。”蒯祥解释。
朱棣点头:“嗯,有模有样。”
蒯祥在三条龙的周围轻轻点缀上祥云,最下方以海水江崖做底。
朱棣赞叹:“蒯爱卿干什么像什么,惊喜不断,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啊!”他与妙锦交换了一下眼色。“朕以为,水寇也算是歪打正着,做了一件好事,否则,蒯爱卿怎会脱颖而出呢?朕看,就不必舍近求远了,谨身殿的丹陛,就用蒯爱卿的这幅吧。”
“陛下慧眼!”妙锦称善。
“折腾了这么久,你们也都肚子咕咕叫了吧?”朱棣示意门口的牛玉。“传膳!”他再次转向蒯祥。“你们既然来了,就在南京多住几日吧。这里大报恩寺塔工地上的事情,宋大人还有与蒯爱卿商榷之处。待此处的事情都办妥了,朕派锦衣卫专程护送你们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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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结束后,徐妙锦送蒯祥和蔡小芹一直到东华门外。
妙锦道:“今晚不错,有惊无险,圣上终于认可了你的方案。妙锦没想到的是,你双手画龙,竟如此精彩,连圣上都惊住了。真人不露相啊!早知如此,何必还舍近求远?”
蒯祥谦虚地说:“哪里,全靠姑姑在圣上面前做了那么多铺垫,圣上有了心理准备,才有耐心听蒯祥把来龙去脉说完,也才有心情接受蒯祥的草图。”
“好了,虚头巴脑的话就不说了,”妙锦道。“今晚圣上喝了不少酒,看来情绪不错。这件事就算解决了。说说这几日吧,既然圣上安排了你去报恩寺塔工地,你尽管忙你的去吧,你的小师妹就交给妙锦了,我和秋红带她到南京城各处转转。”
小芹兴高采烈:“好啊好啊,早听说南京好玩,终于有机会一逛了!谢谢姑姑!”
“你不必谢我,”妙锦道。“这也算对你的奖掖。今晚你在皇帝面前镇定自若,机智应对,扭转了紧张情势。皇帝最终采纳了你二师兄的方案,其中就有你的一份功劳。”
蒯祥道:“别夸她,再夸,她又该上天了。”
小芹嘻嘻笑。
妙锦问蒯祥:“大报恩寺塔的工程,你可有所了解?”
“知道一些,”蒯祥回答。“两年前我在南京皇宫做木工修缮的时候,这个项目就已经启动。说是当今圣上为报父母养育之恩,在天禧寺的原址上重建的。工程规模极为浩大,是眼下除北京皇宫外,最重要的工程之一。”
妙锦道:“你说的都对。可你知道吗,这个工程的总监工是内官监掌印太监郑和。”
“郑和?五下西洋的三保太监?他的名字蒯祥早已如雷贯耳。”
“是的,我朝的大航海家。他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内官,所以皇帝才把这个重要的工程交给了他。”
“那蒯祥算是抄上了,能在如此传奇的三保大人手下工作几日,实属三生有幸!”
“你说的不错,郑和忠心耿耿,为人正直,是个不可多得的实干家。妙锦以为,在实干这一条上,你与他很相像。”
“蒯祥一个小小的营缮所丞,怎敢与三保大人同日而语。不过,这倒是一个好机会,蒯祥可以向高山仰止的三保大人学习。”
“态度正确。”妙锦道。
“蒯祥斗胆问一句。”
“你说。”
“留我在大报恩寺塔工地帮忙,也是姑姑向圣上建议的吧?”
妙锦微微一笑:“这也是工程上确实需要。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们赶紧回驿馆歇息吧,明日一早你还要去工地报到呢。”
蒯祥拱手,小芹一揖,齐声:“就此告辞,姑姑留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