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见
第七章初见
萧墓与慕容寂是怎么认识的呢?
算起来,是在三百二十六年前,夏至的那一天。
这个时间点,一直在萧墓的脑海中无比清晰。
修真界的东南交界处,有一个小镇——周蝶庄,那里每年夏季都会产一种极其醇厚的,当地特有的美酒。萧墓那时恰逢出师不久,正是云游四方,行侠天下的时候。
他听闻了周蝶庄的美酒好喝,便千里迢迢地跑过来,要尝上一尝。
而品过之后,萧墓确实心生喜欢,就也干脆住下来,日日到镇上沽酒喝。喝醉了,便雇一艘船,行到莲花盛开的湖中心处,晒太阳、听风、捞影子,好不轻松快活。
这一日,萧墓打了三斤“不愁归”,又到湖上行舟散心。不知道是微风太舒适,还是美酒太醉人,不知不觉间,他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满湖菡萏迎着夜风摇曳,周遭只剩下萧墓一个人行舟水面上,白天的游船渔人都已经归家。
萧墓是一个随性的人,这种性格不仅体现在他对修真界大事小事都相当置之平淡,更体现在他对自己的态度上。
当时萧墓的小舟被卡在了一个逼狭潮湿的石桥洞下,外面都是接天莲叶,层层叠叠的绿波让小舟搁浅。以船桨去分拂,很难划开。
他有一些像是被困在这石桥洞底下了。
如果换作别人,八成会为这种行舟被阻,深夜受困的局面弄得沮丧,但是萧墓当时却想,此处月色正美,风景也绝佳,他游湖这么些天,竟然从未发现石桥洞下还有如此洞天!
当即,心里生出一种“发现了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珍宝”的意外喜悦感受。
一点也不焦急,一点也不沮丧,反倒很是随遇而安,悠然自得起来了。
萧墓在石桥底下赏月,从外头看来是比较隐蔽的,一点也发现不了这石洞下面还有一个人。
萧墓赏着月,倏然听闻石桥上有“哒哒”的马蹄奔驰而过。
在这偏僻的小镇,深夜有马车来往是很罕见的,当时萧墓不由凝了些神,好奇地去听那动静。
可马蹄声只在过桥之后就停止了,车夫“吁”的一声,勒停骏马,道:
“仙师们,此处就是周蝶庄,你们可以下车了。”
旋即,便是一阵车帘被掀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甚是年轻的男子声音响道:
“这里就是周蝶庄?为何不见村落和商铺?你可莫要诓人。”
马夫道:“仙师,你们就掏了五吊钱,差使我跑这接近四里的距离,还指望我将你们送到哪里?这里就是周蝶庄的地界了,你们再往里走走,自然就可以看到村落和商铺。”
那名起先说话的男子,是很年轻气盛的少年,当即就被这马夫话语中的轻蔑与不敬激怒了,愤愤道:
“你这是什么语气!五吊钱嫌少,那你就别跑呀,说得好像是我们硬逼你做这桩生意一样!”
马夫笑道:“五吊钱很多,你们也不至于问遍整个临镇的人,无一人应承,才最后找到我这里来。这样,你们再加一吊钱,我给你们送到镇上的驿站门口,保管将你们安置的妥妥帖帖,一点罪都不受。”
“你这是临时加价!”
那大概是很身份高贵的名门小公子吧,一点也没见识过这村乡邻里的讨生活手段,当即被马夫的这要求惊呆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关系,就到这里停罢。”
正僵持间,一个清越低柔的女声响起,她轻轻道:“一吊钱,我们一会儿拿去买零嘴吃。”
“可是,阿姐,你还病着!”
那莽撞的率真少年道:“分明是他不说清楚,骗我们上车,现在行到中途再加价。”
女子摇头:“没关系,就在此地下车。师傅,多谢一路关照了。”
萧墓在周蝶庄已经待得比较久了,他知道此地离商铺、客栈等镇中心还有相当的距离,即便是坐马车,恐怕也需要半个时辰以上。更不提还有位病人,此时走过去的时间只怕要更久。
可是,同时,他又很好奇:
听乘车者的口气,腔调,都是仙府高门的世家做派,可倘若是修仙世家,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局促窘迫的生活境地呢?哪名稍微有点家世的修士出行,不是珍材法器成堆携带,又怎么会连一吊钱的花销都要反复斟酌考虑?
萧墓心中奇怪,便不由探首去看,自那水中的倒影看桥上岸边的景象。
可是,就这一看,他看到了慕容寂。
十七岁的慕容寂。
那个时候,慕容寂已经结束了漫长的漂泊生涯,被藏锋山庄的宫老爷子捡回去,与宫忘情、宫宜姐弟结伴长大。
虽然,世人后来总是如何形容诡修慕容寂生来残暴嗜虐,狠毒不堪,可是十七岁的慕容寂,却是再清风霁月不过,再秀玉兰仪不过。
萧墓看见他映照在水中的倒影,倏然间,却觉得今晚赏了如此之久的月也不过如此。早已经有更加光辉明亮的事物,使今夜月色黯然失色。
他想,自己一定要结交这个人才好。
不是认识,不是遇到,而是在彼此生命中建立更深羁绊的好友结交。
那是在萧墓见到了慕容寂水中倒影的一刹那,就决定了的事情。
后来,慕容寂入魔,总有人取笑萧墓:
“萧少侠,你从此事可明白了,判断一个人光凭气度、风采等是不够的,需要日久经年的观察。下次可切莫仅凭一眼就去交朋友了。”
与萧墓同行的“和光散修”便替他挽尊:“此事勿怪萧墓。着实是天黑夜深,水中的倒影不甚清晰,使他看错了人罢了。”
萧墓却想,不是的,有时候夜色太深,雾气太重,使人反而难以去除环境影响,公平地看待一个人。而只凭借一抹水中的倒影,或许反倒能触摸事物的本质。
在这个世上,也或许只有他一个人,看清了所有人都没有看清的慕容寂。
“师姐身子没好全,我来背师姐。”
慕容寂下了车,没有像宫宜一样与车夫争辩,只这样低声说道。
女子微微避了一步,咤道:“阿寂,你也有伤,不要胡闹!”
慕容寂说:“没关系,我的伤已经好全了。”
他身姿挺拔,正是精力与恢复力都顶尖的少年时期。即便逞些能,也没什么关系。
萧墓正踌躇着要不要现身,去帮慕容寂一行人一把,却又忽然从最后出来的宫忘情身上,看见了他们藏锋山庄的剑徽——
一支盛开的蔷薇花。
整个修真界,只有藏锋山庄的宫家把剑徽定为柔美婉约的花枝,其他家族门派的徽印,则多是狮虎、白骨骸之类略带血腥与侵略的标记。
而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家族徽印的影响,整个仙魔混战时期的藏锋山庄也尤其倒霉。宫老爷子曾在善意催使之下,救过数名濒死的孩童,哪想到其中一个竟然是魔修出身,后来他恩将仇报,给藏锋山庄带来了几近灭门的惨案。
从那之后,藏锋山庄就没落了,人丁也十分稀零,逐渐不愿与其他显赫的修真门派来往。
——毕竟即便是仙门,也难以免除世俗的势利之心。即使他们为宫家提供帮助,背地里不经心流露出来的,也是看热闹的风凉姿态。
例如此刻,萧墓虽然认出了他们,却也相当纠结是否要站出来——
倘若伸出援手,不也等于见证了他们藏锋山庄的少庄主和嫡小姐出行,却连坐马车的钱都拮据万分么?
那就算得到帮助,宫忘情与宫宜会高兴么?
思虑再三,萧墓踏出一半的步子又收回来,终究坐在船中没有动。
后来,萧墓通过打探得知,慕容寂他们这一行是来斩除魔修的。自从宫家遭遇魔修带来的灭顶之灾,整个藏锋山庄说是对魔修深恶痛绝,示誓与之不共戴天也不为过。
天底下何处有魔修的踪影,宫家子弟便会来到那里斩除——宫忘情他们此次遇到的,是一名极其棘手的魔修。交手中,不仅折损了所有随行的宫家子弟,连宫忘情与慕容寂也受了些伤。
——那时候,慕容寂还不是名扬天下的绝世剑修,也不是人人喊打的魔修首领。他的身份只是藏锋山庄收养了很多年,和宫忘情宫宜姐弟感情很好的一名普通内门弟子而已。
萧墓虽然当时没有现身,但是回去后,思来想去几天,还是觉得自己做的不大对。
无论如何,当为宫家姐弟提供些援手才是。
于是,他又登门到慕容寂他们当时借宿的客栈,犹豫着何等方式介绍自己,既能与慕容寂相识,也不引起他们的反感。
而正当萧墓在客栈门口辗转反侧的时候,他倏然看见了和许多半吊子修士们一起,埋首蹙眉往城南方向去的慕容寂。
慕容寂换了衣裳,装饰也略有改变——应当是不愿意别人认出他藏锋弟子的身份。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萧墓心里微微一动,没有出声,只悄悄从慕容寂身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