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家族特性
钟家家主的伴侣,历来没有哪一位,最后没被植入检测器。
——也没有一位,最后没被关起来。
b1型遗传编码276113。
基因缺陷:
掌控欲。
这是一个两面性的缺陷。
基因编码的初衷,是进化出跨越极限的新人类——地月时代的科学家将之称为“智神”,与普通智人相比,他们在力量、神经运算等各个方面,迈过了基因的枷锁,从而进化成完美强大的超级战士。
掌控一切的欲望,会让钟家家主们,成为强大到恐怖的政治家、幕后主宰者。
从这个方面来说,b1型不算缺陷。
钟家家主们,恰如希伯来神话的大天使。他们大多拥有罕见的体魄、容貌、学识、修养,也带有一种倨傲的洁身自好。曾有神学家评价,钟家的遗传编码,是地月时代最完美的基因成果。
然而这一切优点,一与唯一的缺陷结合,立刻使他们变成最可怕的伴侣。
不像一般的财团家主,时不时闹出个“联姻后才找到真爱”“离婚后才发现爱上前妻”的星际狗血新闻。
钟家家主们向来冷静清醒。
这种冷静和清醒是指:
他们一贯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谁,也一贯不会让双方的身份蒙蔽自己的内心。
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爱慕,哪怕对方是位最低等级的公民,他们也能穿着洁白的真丝衬衫,在脏污的贫民窟,俯身半跪,只为给恋人系好鞋带。
他们俊美、秀丽、专注情深。
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赢得伴侣的芳心。
使得伴侣不顾一切,缔结下永不分离的誓约,住进天蓝色的鸢尾庄园。但很快,家主们的伴侣,就会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选择——
起初,他们还只是希望伴侣生活在自己的保护范围。
后来,接手伴侣日常的一切事情。
最后,完全无法忍受伴侣将注意从自己身上移开。
等到这个时候,忠贞、专一与极端的掌控欲、占有欲,混合在一起,就沦为让人无法喘息的噩梦。
俊秀美丽的恋人,变成优雅的魔鬼——他们的爱永不转移,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基因改造带来的顶级体能,与可怕的欲望杂糅在一起,让一切耳鬓间的温存,便成挣扎不开的堕落沼泽。
鸢尾庄园的莨苈涡卷立柱、浮雕山花墙、交叉拱顶连廊。
化为新星际哥特爱情故事。
·
“我们会无法忍受,”钟柏轻声说,“不仅仅是无法忍受谁看了爱人,爱人看了谁,还会无法忍受爱人的视线、思想、不在自己身上……我们会嫉妒,起初只是嫉妒朋友、同事,后来连血亲都无法容忍。”
“基因天赋越高,特性越强。”
“就像我母亲。”
钟柏的母亲。钟鸢。
一个相当美艳的女人。
十几年前,银翼财团的竞争对手,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她节奏从容的高跟鞋声。
或西装外套,或礼服长裙,她的身影不容忽视地留在财团转型的一页。
这么一位以理智冷静著称的前任钟家家主,对自己的伴侣,泽诺家族的大小姐,莉塔黛丝的占有却极端到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候,妈妈坐在石砌花坛边,穿着洁白的长裙,金子般的长发如瀑布垂落,翡翠的眼睛澄澈美丽,摊开一本厚厚手抄本,给他读古典时代的诗歌。她很瘦,纤弱,身上有阳光、风信子和玫瑰的气息。”
“读的是一首神秘主义的诗。”
“有很多宗教隐喻。”
“关于心与灵。”
律若知道神秘主义。
一种地月时代的唯心主义,指相信通过密契仪式向伟大神秘存在合而为一的思想。起源于旧纪元的宗教时期,散布在文学、绘画、雕刻、建筑、炼金等多个领域,现衍生为星际新神秘主义——即宇宙至高论。
律若能背出神秘主义发展的历史时间轴。
但所有诗歌,在他眼中都只是押韵的长短句。
信息破碎,解读模糊。
他对钟柏的妈妈为什么会选择一首神秘主义的诗发表不了意见。
就又:“嗯。”
表示有在听。
真可爱。
钟柏想,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发。
——要知道,初高中的文学必修老师,向来不吝啬于给天才律学弟的阅读答卷打一个干脆利落的“0”。
“人的心与灵的比喻,妈妈刚念到一半,母亲就回来了。”
钟鸢穿着白金西装,裤线笔直修长,银高跟鞋敲着花园的石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一弯腰,将脸色苍白的妻子抱起,径直离开。
“打那以后,妈妈就没再出现过了。”
“关起来了吗?”
“嗯。”
·
几年后,钟柏最后见了妈妈一次。
那时,钟鸢的掌控欲和占有欲,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她把妻子莉塔黛丝锁在卧室。
钟鸢靠着门框边,领扣解开两粒,带着抓挠留下的血痕。
听见儿子的声音,莉塔黛丝在里边苦苦哀求:让我见见他!我想看看他。
钟鸢一言不发,点燃烟。
最终让开了。
莉塔黛丝被锁在床上,手腕、脚踝,戴着金锁链,金发陷没在衾被里,她想要摸摸许久没见的儿子。
钟鸢却一伸手,攥住她的手腕,颔首对钟柏说:
抱歉,你妈妈累了,你先回去吧。
后来,钟柏十四岁,带律若回鸢尾庄园。
钟鸢在长廊见到律若,曾俯身想碰碰律若。
钟柏本能一伸手臂,挡开她和律若,彬彬有礼道歉,说:律学弟累了,我先带他休息。
钟鸢轻笑:这么早啊?
届时,钟柏不明白钟鸢的话,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将钟鸢与律若隔开的姿势,与当年钟鸢将自己与妻子隔开的动作,如出一辙。
直到五年后。
他19岁,第一次想把律若关起来。
他听到那段残缺基因的叫嚣,也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话:
这么早,就把人圈起来了啊?
·
“那天,我在想,是不是如果有人能给你提供更好的实验室,更好的实验设备,你是不是就走了?不回来了?”
钟柏捏着律若的手腕内侧,指腹轻轻摩挲。
“那时候我刚开始接手银翼集团的部分事务。翻阅集团投资项目时,发现有个外太星系的研究站,建在你笔记写的“白马星系奇点”——据说,从那个空间站的瞭望窗看出去,能看到浅紫的星云与银色的宇宙光。”
“暑假快到了,我想带你去看看。”
“如果你喜欢,就把研究站送给你作生日礼物。”
钟柏垂眸,道:“可你接到邀请就走了,你去了研究院,没告诉我……我没办法第一时间找到你。我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也这样离开,一句话都不留下。”
他以异乎寻常的冷静,让人送来了植入式检测器。
军用纳米级,24小时监测。
等待律若回来的时间里,钟柏想了很久,要给律若植入哪种检测器。
又觉得植入检测器也不能百分百保险。
就想……
“——该把你锁起来。”
就锁在鸢尾庄园里,哪里也不许去。
等以后,就锁在他的床上。
这么想着,傍晚的时候,律若回来了。
他没带伞,从银翼浮车下来,抱着研究院预科实习员的统一制服,快步进庄园回廊。蒙蒙细雨落在他的银发上,在仿古暖色灯的照射下,仿佛一粒粒碎钻。钟柏在回廊等他,捏了捏他的手腕,把外套罩在他身上。
带他去洗澡。
自始至终,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洗完澡出来的律若坐在床沿,垂着眼睫,等他给自己擦头发。
19岁的钟柏拉开抽屉。
检测器和冷银手铐都放在抽屉里。
他站了很久。
最后,轻轻推上抽屉,给律若擦头发。
和刚到庄园相比,律若已经长高了许多,出落成挺拔青涩的少年。随着年岁增长,那种无机质的科幻精致感,越来越明显,仿佛他只是个只会听从指令的仿生人。
将毛巾叠好放在一边。
19岁的钟学长弯腰,看着律学弟的眼睛:
“以后去哪,都要告诉我,好吗?”
·
正常人在得知好几年前,自己与被囚禁的结局擦肩而过,第一反应该是后怕和恐惧。
然而律若却心算了一下概率,困惑地问:“为什么没有把我锁起来?”
按照当时的情况,钟柏要将他关起来,没有任何难度可言——哪怕他是100脑域开发者,但尚未参与任何重要工程,不可能有任何势力因此对银翼财团说什么。
没有任何舆论压力、法律压力。
“想那么做和真那么做,是两回事,律学弟。”钟柏无可奈何,“第一,我不能强行剥夺你的人身自由,那违背法律。第二,人具有理智,就像人会有自杀的冲动,会有突然杀死他人的躁狂,但很少有人会真的那么去做。”
“第一,你不是完全遵守法律的人。”
“第二,人真正的理智是趋利避害。不会自杀是因为畏惧生命结束,不破坏是畏惧后果。人的至高理性是趋利避害。牺牲、救助他人,表面是损害自身的利益,但符合个体对道德荣誉、社会声名的追求。”
律若的音色清如玉石,是很好听的声音。
但始终冷静,没有起伏的语调和过于标准的发音,让他的话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基于你对我有生理需求这一点而言,你的行为,除了损害你自身的利益,没有任何作用,”律若问,“是基于道德要求吗?”
钟柏轻触律若的脸庞。
他没有直接回答。
指尖微凉。
稍许,钟柏很轻地笑了一声。
“律学弟,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么有道德观的人?”
律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钟柏只是笑,“律学弟,我可没你认知里的那么好。”
“就银河市的财团情况而言,你的道德水准,比……”
话还没说完,钟柏的食指按住律若的唇。
“律学弟,我知道你每天几分几秒进入实验室,几分几秒结束实验,知道你每天见了几个人,和谁说了几句话。知道你在研究中心,走过几道回廊,乘坐几层电梯。知道加入s307实验室的每一个人到底什么身份……”
“我知道你的一切,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我也能在五分钟之内,让任何一个人自你身边离开,而你永远不会知道是我做的。”
他一手轻扣律若的下颌,一手圈住律若的腰。
钟柏很高,不是肌肉堆砌的超级战士,而是时尚名牌会以让他穿自己的手作衬衫为荣的超模身材。
颀长,瘦削,穿衬衫时,长尖角领扣没全扣上,敞开一点。
容易让人觉得优雅,谦和。
然而,这只是错觉。
作为顶级基因编码,并且基因天赋超越钟鸢达到sss评估等级的现任钟家家主,钟柏堪称当前人类个体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他肌肉冷白如大理石,收束在一层薄衬衫底下。
看似瘦削,实则无比强韧。
律若根本不可能从他的怀中挣脱。
“律若,”他声音温柔,“你真觉得,我对你,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