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卧房内,只剩两盏油灯散着橘光。
老郎中拿着药膏,兴致颇高地向门口走去。
这少年郎身负多处外伤,加之身体底子本就不好,看得出,之前救他的大夫还真是费了些功夫,那他自然也不遑多让,得好好给侍郎家显出点真本事才是。
只是没等他兴冲冲踏进门口,就被屋内的情景吓了一跳。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四个丫鬟,姿态十分诡异,脸上也未见半点血色。
两个壮硕的家丁趴于门槛上,仰面朝天的那个,嘴里早已流出白沫。
老郎中吓到脚抖,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回事,他就去端碗药的功夫,如何就能“横尸遍野”了?
再看看床上那个横眉冷竖,丝毫不好招惹的男人。
老人家吓得打了个冷噤,转头就要跑。
不巧,一下和身后直直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云筝脑袋好一阵痛,一看对方是老郎中,不由问道:“阿爷,你何故要跑?”
老人看她像是抓到一棵救命草,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躲到她身后,急道:“那人,那人会邪术。”
云筝心里咯噔一声。
那人是谁,还用问吗。
除了殷白岐,谁还配得上邪术二字。
只是云筝不明白,他如何要对丫鬟出手了?
那可是好几条人命啊。
她心下一急,连忙朝里面看去,一时也未注意到脚下的两个庞然大物。
只听哎呀一声,睡在门槛的家丁猛地跳了起来,满嘴的米汤沫子差点喷出来。
他捂着手痴叫一声:“哎呀妈呀,疼死我了。”
此人嗓子粗犷,叫起时如平地一声雷,轰一下把周遭的人都惊醒了。
丫鬟们陆陆续续爬起来,还不忘伸了个懒腰,口中念念有词,“舒服,好舒服啊。”
家丁见是云筝,连连打着哈欠行礼,“禀小姐,那殷阿九醒了,主子可是要问话?”
几人原本躺平一片,现下突然没事人般站起来,云筝心下更是慌张。
何等邪术,竟还能控制人心智不成?
她不由抬头望去,刚好对视上了一道审视的目光。
殷白岐坐于床沿,脸色冷峻的盯着她,和以往的那般模样截然不同。
他凝视着云筝,像是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眼里有戒备,也有厉然。
却又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
云筝心下更是疑惑,想起丫鬟说的那句疯了,转身将郎中带置屋外,隔了好几米才问:“他如何疯了?”
“回二小姐,不是疯了,是失心疯,想是这位少年撞到了头部,记不起以前的事来了。”
云筝登时一副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
不是吧不是吧
这么烂的梗也来?
难不成还要失忆车祸亲兄妹三连撞?
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可是云筝看小说嘲得最多的梗王之一啊。
云筝连连摇头。
再说了,大男主,还是无cp,他要是失忆了,剧情还怎么搞?
复仇大剧还演不演了。
以为有神兵相助不成?
见云筝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看着他,郎中忙道:“二小姐,老汉说的都是真的啊,那少年郎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了。”
云筝面上仍是不信,心里却不由生出一丝侥幸。
万一呢……
万一是真的呢。
梗王虽烂,可男主要是真失忆了,那她岂不就是天降神兵了?
利用知晓全书剧情帮助男主走上逆袭之路,让他对自己心怀感恩,前事一笔勾销也不是不可能。
殷白岐最恨原身的一件事,其实并不是箭伤,而是原身因泄恨而划烂了他的脸。
殷白岐登上皇位之后,一生都带着面具,从不见于阳光之下。
他心里渐渐没了光,做事越发狠厉,杀戮果断。
他先前恨的人都死光了,而之后恨他的人却前仆后继揭竿而起。
他认定世人要与他作对,在深渊里越陷越深。
直到再也看不到太阳。
可如果从现在起,再也不会有人对着他射箭,再没有人恶毒地去划烂他的脸,反而是将他稳稳的保护起来,让他体会到人间真善美呢。
是不是,他也许就能不计前嫌了?
云筝垂下眼,想起他无意识吐露出来的那句话。
——带他回家。
殷白岐的内心,应该也渴望一个家吧。
云筝隐隐有些动摇,或许此时苟一苟,未来就不用再过东奔西走的逃亡生活了。
想到未来,云筝颇有些入了迷,也未曾察觉一道寒光正向她扫来。
殷白岐半靠在门槛上,目不斜视的打量着云筝。
他有一种诡异的即视感。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认识这个女人,甚至,还同她关系匪浅。
那女人身上,好像有他要寻找的某样东西。
但他一时又想不来。
就连他打量她的目光,都带着一丝熟悉感。
似乎就在不久前,他已然这么做过似的。
殷白岐握紧了拳头,看向云筝的目光多了一丝警觉。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受。
好像他被什么控制住了。
还不如……
殷白岐低头,望向脚下那半截残香。
还不如将那些碍眼的东西,生生碎成粉末才好。
“小姐,二小姐?”
老郎中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云筝回过神,正欲开口,忽然发现殷白岐竟是离着自己咫尺之间。
相隔,不过半个手掌的距离。
近到下一刻,她就能像只蚂蚁被轻轻踩死。
云筝心脏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好在她自控力颇强,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得硬着头皮干咳一声:“听说,你失忆了?”
殷白岐眉头一挑,眼角微微流出一丝狠厉。
云筝脖子猛的一僵,暗骂自己提的什么煞笔问题,又很快仰起脸,学着电视里那些贵女们居高临下的语气,道:
“你方才落水了,我救的你。”
救了你,你就断不能恩将仇报了。
她一边解释,一边观察殷白岐的表情。
其实这事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殷白岐是装的。
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需要伪装。
殷白岐不相信任何人,云筝也不会轻易相信于他。
所以她需要试探一下。
装出来的东西,显然是最容易试的。
这或许,是老天给她的一次机会。
见他不说话,云筝心一横,壮着胆子把手一伸,置于他眼前。
“我被小黑虫咬了,快帮我解毒。”
她只提了小黑虫,再没说别的,但就是这样有意无意地试探,她就不信这位还能没有半点反应?
殷白岐没说话,但目光终是动了下,落在她手背上的小红点处。
云筝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在观察伤口,但他那副盯着人看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怕。
搞得她手竟控制不住微微抖起来。
殷白岐移了移视线,不再看她,只道:“若真中了毒,也得有症状才能解。”
什么意思?
云筝差点气到一口气没提上来。
等到症状出来,那她不是就落得个二管家那般容貌尽毁的下场嘛。
说不定早就狗带了。
大爷你养的虫子,你会不知道怎么解毒?
你这是逼我去查房啊。
“二小姐莫急,”
一旁的郎中看她心绪不宁,忙劝道:“老夫这里有些蚊虫叮咬的膏药,给你涂上便是,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云筝欲哭无泪。
阿爷你不懂,这个毒蝎他当真养了一批不神不鬼的东西,骇人得很啊。
老郎中见她还是不安,又安慰道:
“二小姐莫急,看小姐面相,也不像有中毒之状,待老夫替你把把脉便知,倒是不知小姐可是自幼就得了夜里盗汗之症?”
话音刚落,云筝立刻睁大眼睛看向他。
这古代的医生竟这么厉害吗,这都能看出来。
她确实自幼就有这症状,老爸带她看过好几个名医,也学着做了很多药膳,但一直都未曾根治。
老郎中面上得意,哼笑道:“老朽行医数十年,这个症状从未看走眼过,你且随我进来把脉,最多三月,我定能将你病根去掉。”
云筝连连点头,却听殷白岐虚虚笑出声来。
“熏香都能点错的人,你指望他给你看病?”
这话,显然是对云筝说的。
但云筝半个字都没听明白。
倒是里间的几个丫鬟恍然大悟道:“好你个老郎中,竟是你害我们晕死过去,我就说那熏香的味道怎会如此难闻。”
老郎中面上一白,吓得不敢出声。
他刚刚确实点了香,但那是活血散瘀用的啊,听着丫鬟的口气,想来怕是被他弄错了,将没散开的安眠香给点上了,不想竟是闹出了这般状况。
他面色尴尬,垂着头一时不敢说话。
可既然点错了,那位少年郎为何没事呢?
云筝看了他一眼,见老人家满眼的狐疑地盯着殷白岐,隐隐有些好笑。
她自然知道老人家在疑惑什么。
殷白岐为何没事,当然是因为他百毒不侵啊,倘若他真能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那云筝恐怕得要笑落大牙了。
“老阿爷,你可是闻不出东西了?”云筝问他。
云筝自小经常感冒,在这方面尤其有共情能力。
老郎中羞愧的点点头,他确实嗅觉早已失灵,只能靠视觉来辨物,或直接用舌尖来尝一尝。
可那熏香,哪里是能尝的?
“不妨事的,你且安心回屋里坐,待我回屋取几样东西,就来请你把脉。”
云筝说完,若有似无的看了殷白岐一眼,转身就走。
老郎中在屋里心虚忙慌的等着,总觉得少年郎哪里透着古怪。
晕不晕的事情暂且不说,他方才把脉时,竟隐隐察觉少年似有滑脉之象。
可这……
这不是女子怀孕才有的症状吗?
老人家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心里别提有多郁结了。
行医数十载,从未遇到过如此奇象。
莫不是,原是个女子?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他又被自己的荒唐吓得直摇头,那人喉结颇深,唇边已隐隐有胡须,怎么可能是女子啊?
老郎中百无聊奈地耗着,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
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小姐来了,他可就解脱了。
这官家小姐倒是个慈眉善目的,说起话来也不磕碜人。
他刚准备起身迎接,却见门外冒出一个满头大汗的丫头,嘴里直呼:
“小姐呐,二小姐去哪了?”
“小姐待会就到,沁儿姐姐这是怎么了?”屋里的另一个丫鬟问她。
“出事了,出大事了……”
叫沁儿的丫鬟一口气提不上来,锤着胸口直喘气。
几个丫鬟皆是一惊,连忙道:“别急别急,沁儿姐姐坐下说。”
“坐什么坐。”沁儿恼得肝火旺。
“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坐?”
几个丫鬟又是一愣。
沁儿姐姐平日里在丫鬟当中最是温和,今儿这是怎么了?
只见沁儿蹙眉指着她们,语气冷然,“你们可知,老祖宗去清绝山拜佛,半路上……”
说着她又是一喘。
旁边的老郎中急忙瞪起眼,老祖宗?云家老太太出事了?
“半路上,小少爷的那个书童,阿梨他……”
说完,她满脸的凄哀,转而对着殷白岐,“阿九你恐怕是要节哀了。”
众人霎时表情各异。
有人在庆幸不是老祖宗出事,自己不会多派活计。
也有同阿九关系好的几个丫鬟,瞬间就红了眼。
独独一个殷阿九。
至始至终都没变过表情。
他漠然抬起眼,望向门口的女子。
云筝站在沁儿身后,把一切尽收眼底。
殷白岐没有骗人。
他真的失忆了。
但凡他还有一丁点记忆,得知亲手养大的干弟弟出了事,就不可能是这番神情。
第一表情骗不了人。
云筝重重松了一口气。
虽然手段有些卑劣,但比起活着,云筝别无选择。
这一定是老天给自己的机会。
她自认不是圣母,但只要确定失忆是真的,云筝就愿意做那个拼尽全力将殷白岐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
她要活着,要做很多事。
屋里的气氛顿时松懈不少,沁儿苦着脸同殷白岐道歉:“阿九哥哥,沁儿逗你的,小阿梨他们在听大师讲佛教呢,要后日才能回来了。”
殷白岐看她一眼,目光淡淡的移回云筝身上。
云筝被看得一顿心虚,她用掌心轻轻揉着太阳穴,直称自己乏了,还请了老郎中在府中歇息,让他明日再来把脉。
老郎中一走,她才看向殷白岐,只道:“我去歇着了,你,你得看着我。”
万一半夜毒发,找不到人怎么办?
反正今日殷白岐定是不能离她十米之外了。
她这话本是无心,但听到别人耳朵里,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几个丫鬟当场红了脸,连殷白岐都脸色微变,一副看不透她的样子。
云筝愣了下,这才察觉这话有歧义,忙道:“想什么呢,我是说,他住我隔壁就行。”
这下丫鬟更是鼓着眼,嘴巴大得都能塞鸡蛋了。
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平日夜里头外男可是连院门都不让进的,如何还能睡在隔壁?
云筝恼了,叉腰一个个指着她们道:“收起那些龌龊心思,赶快回去睡觉,这事要是透露出去半个字,我就……”
说着,她横着手在脖子前轻悠悠划过。
丫鬟们顿时吓得直打冷噤。
云筝脸色一变,这下倒是眼角都弯了起来,悄声道:“可若是你们帮我保守秘密的话,我明儿就一人赏你们一根珠钗。”
几个丫头哪里敢要她的东西,连连诅咒发誓,要不是云筝拦着,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
最后还是云筝一声呵令,一行人这才依次离开。
屋里独剩一个十三岁的小丫鬟,她自个偏要留下来打扫房间,几人拗不过她,也只好随她去了。
小丫鬟人长得机灵,干起活来也轻快,她原是在收拾桌上的茶杯,听到人走远,立刻朝床上扑去。
湖水绿丝绸的床单上,被人用指甲生生划烂了一大块。
那是殷阿九在听到沁儿传来的假消息时,本能做出的第一反应。
她还听到了,殷阿九骨节撕裂的声音。
阿九哥哥定是听到阿梨出事的消息,即刻就动了怒。
虽然她没想明白,阿九哥哥为什么要装作无事发生。
但她可是看出来了。
那个心狠手辣的二小姐,在伙同沁儿在试探他呢。
阿九哥哥没有失忆。
小丫头飞快得把床单收拾好,换上了一副新的,一脸镇定地从屋里走出去。
只要阿九哥哥需要。
她定会一心一意的,替他守护好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