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
这是一年间最为寻常的夏日。
日头亮眼,桂花树里藏着的喜鹊叫个不停。
云侍郎府邸这日热闹得紧,大公子得了幅名家丹青,邀了城中旧友前来鉴赏,这会儿一群人看乏了,正在假山后的空地上玩投壶呢。
几个公子哥聚在一起,聊到尽兴处又是一阵哄闹,笑得群鸟飞起,枝丫儿蹭蹭乱颤。
西边院子里的丫鬟吓得手一紧,急匆匆的望向凉亭榻上的姑娘。
万幸,没惊着二小姐。
软榻是请木匠特制的,少女带着倦意仰面躺着,她肤白如雪,两腮边微微泛着粉,青丝从榻上滑落,一缕一缕地撩拨着地上洒了半瓶的桃花蜜。
她以这副媚人模样,足足躺了半个多时辰。
约莫是昨夜睡晕了头,云筝睁开眼时,依旧意识恍惚,随口喊了声,
“跪安”
等了一会,却没半点动静,云筝这才不耐烦地支撑着坐起来。
“跪安”是她养的一只暹罗猫,小家伙灵气得很,随唤随到,只是今日不知怎么了,都这会也没见半个猫影。
她轻轻揉了下眼睛,烈日太过刺眼,又费了好半天功夫才看清眼前景象。
等她定睛一看,好家伙,四个黑压压的人头,整齐划一地跪在她面前!
“这是做什么?”云筝惊了下。
再一细看,几个女孩穿着一身的湖水绿的襦裙,头上扎着两个圆鼓鼓的丸子头,一身的古人打扮。
校庆上的特约表演?
在场的四个丫鬟脚一软,使了狠劲般往地上磕头,倒像是不会疼似的。
“小姐,小姐恕罪,都是奴才们不好,奴才们不该吵着小姐。”
糟了,小姐今日射箭时未能尽兴,想来这会还未消气呢,为首的丫鬟心里气极。
烦死人了,都怨那个殷阿九。
云筝面上不显,心里一顿懵逼,正打算起身看看,旁边一眼疾手快的丫鬟赶忙扶住她,“小姐莫急,那殷阿九已经醒了,小姐这会就可以去靶场。”
她刚说完,却见二小姐蓦地定住了,稍许,才听她带着迟疑的声音响起:“阿九?殷阿九?”
“是的,”丫鬟讨好道,“之前他被小姐射晕了,刚刚才被二管家用凉水泼醒的。”
云筝听得一阵心惊,这个殷阿九,不是小说里的人物吗?
若是没记错,殷阿九该是一本名为《临淮传》小说中的主角,只因他是云侍郎家大公子买来的第九个奴隶,才得了此名。
没人知道,殷阿九原名殷白岐,实乃正宫皇后所出,只是刚生下就遭遇了狸猫换太子,一夜之间,从万人拥戴的高贵皇子,沦落为在枯井里嗷嗷等死的小可怜。
也没人能料到,本该死透在枯井的皇子竟会被人救起,几经辗转又回了禹城,被工部侍郎云家的大公子买下,成了侍郎家呼来喝去,千人弃万人唾的卑贱奴隶。
但若只是有此遭遇,恢复帝王身份后的殷白岐,或许并不会给云家一个全家灭门,被剁成肉糜扔进兽笼的结局。
坏就坏在殷白岐十六岁时,云家来了个不可一世的二小姐。
云筝此刻心里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这个二小姐,可不就叫云筝吗?
原书里的二小姐其实是云侍郎亲弟弟的女儿,自幼在草原生活,那朝代的草原多莽汉,她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养成了蛮横无理的性格,又受家族势力影响,一路走来,竟成了个踏着人血长大,心思歹毒的恶美人。
自幼就以折磨人为乐。
她自第一眼见到殷白岐时,就浑身不舒服,对其百般羞辱,后来更是突发奇想,将她当成了射箭取乐用的活靶子。
殷白岐身上的十九个箭孔,皆为她所赐。
思及此,云筝心里一顿五味杂陈,直呼坑爹。
二小姐心思歹毒,下手狠厉,做的都不是人干的事,换成任何一个有道德底线的正常人,都会忍不住破口大骂。
可云筝骂不出口,不仅因为云筝和她同名同姓,更因为这部小说,竟是她爸爸亲手所写的。
任谁被亲生父亲写进网文里,还写成了个生性善妒,作天作地最后把自己作疯了的恶毒女人,都要忍不住问候一声。
爹否,亲生否?
若不是亲眼所见,云筝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的亲生爸爸竟当真用了“云筝”这个名字,为她写了个必死结局。
云筝当时左思右想,差点怀疑自己姓王。
不过现下可没时间给她多想。
毕竟境况摆在她面前,她不仅穿书了,按丫鬟的说法,她还好死不死刚好穿到了二小姐把男主当活靶子射了一箭的剧情里。
这……还能抢救回来?
她什么金手指黑科技都没有,现在让她穿过来,不就是让她替代原主去死吗?
“你方才说什么,”云筝清了清嗓子,镇定道,“殷阿九被我射晕了?”
遇事不能自乱阵脚,万一是她耳背了呢。
她就不信自己能这么倒霉。
许是没想到她会问这茬,丫鬟愣了下才道:“回小姐,阿九那个废物,明明是被吓晕的。”
云筝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小妹妹,莫欺少年弱。
看不起谁呢,这可是你们世界的大男主,怎么可能被吓晕?
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云筝干脆让人带她去靶场瞧瞧,怎么作的死合该亲眼见着了才知道。
靶场建于云府东南角处,云家的几个公子都酷爱骑射,云侍郎疼惜儿子,命人将后院的竹林铲平,直接修成了儿子们的高端娱乐场所。
此时晌午刚过,靶场上没几个人,唯有最里头那几块大木头桩子处,传来些许动静。
木头桩子上面安装着人形高度的转盘,少年四肢固定于转盘上,整个人倒立着,头发湿淋淋的垂在地面,苍紫的嘴角吐出一抹鲜红血迹。
那抹血划过他白得渗人的皮肤,像漫天雪地里的一朵梅花。
少年不在意的抿了下唇,腥味透过舌尖传来,是他熟悉的味道,他甚至感觉不到疼。
这至少比平日他试药时的痛苦好上许多。
旁边的二管家最瞧不上他这副好死不死的样子,对准他脑袋又泼了一桶水,临了故意将桶柄嗑在他下巴上。
呸,个不要脸的小贱货,占着一副好皮囊,把院里几个小丫头的魂都勾没了,竟敢为了这个废物和他顶起嘴来。
今日逮着机会再不好好教训一番,日后可不是要蹬鼻子上脸了。
“哟,小兄弟,不好意思了。”二管家嗔笑着看了他一眼,又用木桶底部的断刺狠劲戳了他一下。
等划烂你这张脸,看你日后还如何勾引人。
少年吐了口血水,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疼痛,只微弱道:“二管家小心,脸上有蚂蚁。”
二管家顿觉脸颊奇痒,他“咦”了一声,用手一拍,没见着蚂蚁,倒是只小虫贴在他手上。
虫儿干瘪的尸体剩了一半,另一半还贴合在他脸上,二管家甩甩手,拿起一瓢水往自个儿脸上一冲。
细细的水流灌满了他整个右脸。
少年双眼微合,暗处出的风吹起他的发丝,隐约间露出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
偏偏二管家是个眼尖的,看到他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要往少年脸上踢,只是还没站起身,就被人抢先一步踹倒了。二管家斜眼瞅见那双锦绣珍珠鞋,一下慌了神,跪在地上:“小,小姐来了。”
云筝懒得理会他,只凑近殷白岐粗略看了眼,万幸,少年看着只是晕了,身上可没插着箭。
她这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来得及时,没到让男主伤筋动骨的剧情,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云筝一路询问后得知,这位“二小姐”刚来云府的半月不到,今日之前,她甚至都没同殷白岐见过面。也就是说,她应该还没来得及对殷白岐下毒手。
甚至可以说,这时的二小姐,都还没看清殷白岐真容。
毕竟原身厌恶殷白岐最大的原因,便是殷白岐长了一张同她未婚夫五分相像的脸。
原身生性高傲,却不想从小定了亲的未婚夫竟突然心仪他人,求着父亲解了这门亲事,原身自觉受了奇耻大辱,这才从草原怒而回了禹城。
不想又在云家遇到了殷白岐。
殷白岐的侧面,简直像极了她那个未婚夫。
若是看清了殷白岐那张脸,原身怎能酣睡于榻上而不动怒?
云筝顿觉心安不少,连连吩咐人解绑,她跟在几个小厮旁,准备亲自扶起少年,不料手刚碰上,却蓦地一刺。
她一时疼得差点叫出国骂,少年也在此刻睁开了眼。
黑色的眸子仿佛带着凝视深渊的魔力,云筝对上后,竟一下忘了移开眼。
少年眼里仿若黎明前最后一抹星光,对这世间不带半点留恋。
心如死灰,无欲无求,说的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云筝心里隐隐泛起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她收回手,掌心上早已有小刺形成的血迹,她转而望向躺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左肩处,竟有半截隐匿于衣襟之间的断箭。
云筝霎时面色发白,一字一顿问:“箭如何断的?”
二管家以为她又想玩什么新花样,忙不迭上前道:“回小姐,刚刚你射这一箭时想是挂到了旁边的草绳,转盘每动一下都要扯到伤口,这废物耐不住疼,竟是生生给咬断了。”
竟是如此……
云筝听得心惊肉跳,转盘动一下就拉扯到伤口,这得有多疼?
难怪殷白岐会把她列为第一试验对象。
要知道,这位民间散养皇子虽自幼羸弱,却极擅隐忍,一门心思专研奇门异术,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命,还学会了各种致命的毒门绝技。
原身因不久前刚同侯府千金定下赌约,急需找个人形活靶子练手,便向哥哥借了人。
可她万万想不到,这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这一箭下去,殷阿九理所当然将她列为云家第一个试药的炮灰。
书中并没有详细描述殷白岐对她下了什么毒,只说靶场事件半月之后,殷白岐就对她下手了。原身是个心大的,替殷白岐当了半年的“药罐子”也毫无察觉,最后容貌尽毁,四肢俱断,是整个云家最先被废掉的那个人。
云筝看到这个结局时,还情不自禁拍手叫好,虽然老爸擅自用了她的名字,但耐不住剧情过爽,让她把想生气心思都抛在了脑后。
只是现在穿成了二小姐,云筝就爽不起来了。
难道这是,天要亡她?
可凭什么别人作的死,要她来承受?
云筝顶着小小的脑袋,眼里是大大的迷茫。
一群人大汗淋漓站在她身后,眼看着这位阴晴不定的二小姐竟焉了似的垂下头,过了会,又不知怎么地突然干笑了两声。
众人大惊,不知犯了何事,齐刷刷跪倒在地。
寂静中,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靶场入口处,一赤发英姿少年手握红缨枪,飞驰而来,嘴里大喝一声:“无耻之徒,拿命来!”
云筝回过神,却见骑马而来的少年登时跃下马身,气势犹如猛虎下山。
“姊姊,他敢占你便宜,我今日就要了这狗儿的命。”
云筝看了眼晕在她怀里的美男子。
谁是狗儿?小弟弟,话说反吧,明明是她在占狗儿的便宜啊。
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一头赤发的少年,想必定是云家三公子云逸风了。
云逸风见她不语,恼道:“姊姊快快松手,我现下就让这废物去见阎王。”
云筝慢条斯理扫他一眼,小屁孩,给自己日后留条全尸吧。
这可是男主啊,你杀了他,世界消失怎么办,我还要不要活了?
“那不行,你要他的命,还不如先杀了我呢。”
云筝不动声色的挡在殷白岐面前,却见云逸风脸色大变,惊道:“姊姊,你说什么?”
打死他也想不到,称霸草原的云筝姊姊竟要为了个男人死。
这他妈……
云筝隐隐皱眉,怎么,欺负人上瘾了,动不动就要人命啊?
她清清嗓子,又强调了一遍:“我跟他,同生共死,懂了没?”
金大腿懂不懂?
话音刚落,一道探究的目光赫然袭来。
云筝微微低头,妈呀,她怎么忘了这位大佬竟是醒着的。
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映着她惨兮兮的一张小脸,云筝浑身一颤,脑袋里霎时放起了烟花。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哦,云筝仿佛电脑卡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是说,要同美男子同生共死来着……
殷白岐确如画中美人一般,轻轻扫过她一眼就收回目光,唯独唇角不自然地抿了下。
云筝心下一紧,艹,这不是大佬要刀人前的标志性动作嘛。
这下她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什么意思,还能现在就要取她小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