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眼万年
林语看着自己面前已经被染得鲜红的地面，又看了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宋惊鸿以崩碎龙柱为代价，换一朝大道灌顶，招来漫天箭雨，覆盖将近半城之地，使人避无可避，是必死之局。
林语本以为自己不必再出手，便安然闭目，只是脑海中总会出现一道身影，站在那座小到只有四条巷子的简陋小镇中，倚着门框，笑着对自己招手。
但本应该立刻被碎尸的林语，只听到耳边狂风呼啸，哀嚎不断，待到自己再次睁眼之时，却发现自己毫发未伤的站在原地，这偌大的城池中，也仅仅剩下了自己和极远处那相互搀扶步履蹒跚的两道柔弱背影。
“把我一起带去地府多好。”
林语叹气前行，几个掠步便追上了杨步尘和胭脂，他拔刀出鞘，向前挥斩。
一道清脆的碰撞声从杨步尘二人身后传来。
只见一柄有着紫绿相间刀纹的砍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杨步尘身后，但却被林语横刀挡了下来。
这名持刀者白衣束身，气宇轩昂，他面目温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若不是身上散发出阵阵冰冷刺骨的杀意，怕是随便放到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的公子哥。
“傲寒皇朝西北方的小镇中有你在意的人，对吧？”
温和公子轻轻将刀刃抬高了一点，随后重重砸下，如此这般重复了十余次，林语不堪重负，横刀跪进了满目疮痍的碎裂大地之内。
“你明知道违背我会怎么样，为什么还敢这么做？”
温和公子笑若春风，手上却不停的砍着林语的长刀。
林语的长刀终是被这柄造型怪异的砍刀砍断了去，砍刀刀刃毫不留情的嵌入林语的右肩之内。
林语忍着肩上的剧痛，抬起了头，看了看面前的人面恶魔。
“湮中从未有人见过的湮主，如今被我林语瞧见了，倒也不亏！”
湮的幕后操控者，被称为“湮主”或是“魔主”，但却从未真正的现身在湮士面前，只有作为湮主的忠心之士，被种下过“心蛊”的红袍湮士，才偶尔得见其真容，绝大多数时间，黑袍湮士是没有办法见到湮主的，湮的绝大多数命令都是红湮代传口谕给黑湮，而黑湮之所以收到命令就要无条件服从，就是因为他们有把柄被湮主所掌控。
江湖上曾有传言，湮主其实是被虚构出来的人物，但也有传言称，之所以见不到湮主真身，是因为他早已经被仙人扶顶，在这无仙时代羽化飞升，是真正的大逆天之人。
林语见面前的温和公子只是笑着，并不回答，心中便已经有八分底子。
这手持怪异砍刀的公子哥，就是湮中真正的控权者，湮主！
一阵钻心的疼痛自右肩刀伤之上传来，随后林语双眼一闭，似乎是晕了过去。
“罢了，北朝境内的湮士基本上都死干净了，但也无伤大雅，毕竟只要那道杨步尘体内的相印，就能引来我主身心合一，破开这尘世的封锁，得见大道真容，到那时，那还需要什么‘湮’？我一人便为天下法！”
湮主思至癫狂，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疯癫而病态，他将砍刀从林语身中取出，一脚将他踹倒，毫不避讳的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可林语并不希望他靠近杨步尘，他示敌以弱，假装晕倒，待到湮主掉以轻心之时，他便在其身后握紧那仅剩半截的长刀，悄悄运转浑身内力，灌入刀内，悄然前刺。
当！
只见湮主并未回头，只是将砍刀背在身后，便挡住了林语的全力一击。
“本座今日心情不错，本不想取你性命，你好好躺在地上就能躲过一死，活着不好吗？”
湮主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子，一脸惋惜的看着林语。
“宋惊鸿与李芙蓉两位前辈用命换那杨步尘的未来，这才是林语所钦佩的强者，我不愿再与你这种鸡鸣狗盗之辈同流合污。”
林语眼神坚定的看着面前的湮主，湮主只是摇了摇头，左手握刀，无情挥出。
拦腰斩断。
林语被斩断的上半身被湮主手中怪异大刀的罡风吹出去很远，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林语漆黑的眸子向下瞅了瞅那流露在外的脏腑与肠子，戚戚然的笑了笑，紧接着一阵困意向着他的脑海中袭来。
林语这一辈子的过往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的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最终定格在了那名反复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倩影。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怀中取出一系有红结的荷包，荷包上绣了一个“语”字。
林语用手指在荷包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脑中困意愈胜，林语将手中的荷包握紧，轻轻的放在了胸口之上。
林语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他好似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嬉笑低语。
“这个荷包我织的好认真的，你把它带在身上，无论你在哪里，也一定能保你平安的！”
“还有这个红色的结，是秦先生教给我的，说是叫相思结，所以你以后要记得常拿出来看看！”
“阿语，你说，秦先生为什么会打这种心思细腻的结呢？”
“你这次出门，要多久才能回来？”
“喏，给你，这是家里全部的银子了，人们不是常说穷家富路嘛。”
“记得早些回家！”
林语的眼皮沉重合上，他好似看到远处一名身穿布衣的明媚少女，向着自己不断挥手，像是在迎接自己回家。
林语嘴角微微勾起，张了张嘴，轻声念道。
“念之，回家了。”
悄然而逝。
“什么武道大宗师，不过只是刚刚踏入虬身境的半吊子武夫而已。”
湮主漠然回头，看着不断向远处行走的杨步尘，病态的笑容再次出现。
未等他有所动作，前方的杨步尘便缓缓倒地不起，其身上浮现出盈盈光辉。
湮主看到这片光辉之后，毫不掩饰他脸上的疯狂之色，眼神中似乎还有着更加复杂的情感。
贪慕，爱恋，自卑，和不舍。
湮主甚至丢掉了手中的怪异砍刀，疯狂的向着杨步尘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雁城上方的天空隐约有裂纹浮现，一段裹缠着无边黑气的刀尖从中挤了出来，随后骤然从空中向着城内的方向砸落。
待到这无尽黑气彻底出来之后，天空的裂纹瞬间恢复如常。
湮主跪倒在了杨步尘身前，此时却被胭脂挡住，然而湮主却并未太过在意，他跪着用膝盖在地上摩擦移动，企图换个角度仔细看看杨步尘。
湮主缓缓抬头，双手大张，冲着天空大喊道:“来吧，来吧！”
胭脂用双手护住身上有着光华流转此时却昏迷不醒的杨步尘，警惕的看着面前这风言风语的公子哥，但又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上。
胭脂哑然失色。
那股黑气起初如同墨滴一般渺小，但却是越来越大，待到眼前之时，其范围几乎有小半座城池大小。
胭脂趴在杨步尘身上，将他护在身下，闭上了眼睛。
滚滚黑气眨眼间席卷了小半座雁城，胭脂被这黑气扫中后，隐隐觉得心中有股愤怒之意，但却又慢慢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胭脂轻微睁眼，发现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子，手持一柄和她身高并不匹配的长刀，狠狠的刺进了那疯癫公子的心脏，而伤口之处如同一道漩涡，将满城黑气都吸进了疯癫公子的体内，而这名公子样貌的人依旧满脸癫狂之色，甚至双手握住这无名女孩的手臂，将自己的身子缓缓拉近，让刀身彻底的将自己贯穿。
“对，对，就是这样！如此一来，我便能成为几千余年来第一位破开仙道束缚的人，与我主齐临玄仙境界！”
但渐渐的，湮主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他不停的挥动双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其慌张的神色与刚刚大相径庭。
“不！不应该是这样！我与我主之心相融一千三百年！怎么会被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取走！”
湮主大声喊叫着，身子却如同秋日枫树一般逐渐枯萎凋零，直至最后，已然是一副披着人皮的骨头，其体内的血肉脏器早已消失不见。
即便如此，湮主仍旧是向着无名女孩伸出手，艰难开口道:“我才是诸劫之主，我才是伏胤”
湮主手臂轻轻落下，就在他手掌轻轻触碰地面的一瞬间，身子便化做一抔黄土。
清风拂过，什么都没有剩下。
本应该在旁边的胭脂，不知何时背起了杨步尘，弓着腰缓慢的向城外走去。
无名少女杀完湮主之后，左看看右看看，在看到不远处的杨步尘后，快步跟了上去。
胭脂并未发现身后跟着一名走路无声的女孩，她背着杨步尘出了北城门，看着城门外空空荡荡的官道，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无名女孩在胭脂驻足发呆的时候，眉间紧锁，走上前去，当她和胭脂擦肩而过的时候着实是吓了这位开始感叹人生的红衣婢女一大跳。
无名少女没有去管胭脂，而是向着前方空中骤然出刀一刺。
一道裂痕自凭空出现，随着少女娇喝一声，这方天地如同瓷器落地一般应声破碎！
无数碎片在空中飘荡，摇曳而逝。
胭脂睁大眼睛看着前方浩浩荡荡的军队方阵一字排开，其身后隐约传来人们的吵闹声。
哪里还是空寂无人的官道？
为首一名领军容貌的男子见道胭脂以及她身上背着的看不清容貌的小男孩，高声问道:“在下凤守郡井连城城牧麾下左城尉陶伟，特领命前来，敢问来人是杨城牧之子杨步尘吗？”
胭脂一听是一郡之人，便伸手高声喊道:“是，是我们！”
井连城城尉陶伟做了个手势，身边便有人下马上前确认，但这无名女孩却以为他们是要动手，便双手紧握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两名兵卒斩首。
胭脂见状，连忙向着皱眉的陶伟大声解释道:“这女孩我不认识啊！”
陶伟略作沉吟，右手长枪前指，八名骑兵驾马出阵，左右开弓，随后冲着无名女孩冲杀而去。
八名铁骑的三次冲锋，被一名不过八九岁的女孩连环斩落下马。
胭脂哑口无言，她本以为，这女孩会被这几名骑兵直接碾成肉泥，心中还略有歉意，但没想到她会这么猛，猛到这般不讲理的地步！
正当胭脂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杨步尘呢喃出声，她立刻将杨步尘放在地上，扶着他躺在自己怀里。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那无名却如同杀神一般的女孩像小步跑了过来，这时的她，才真的如同一个年岁不大的懵懂女孩。
这名无名少女安静的蹲在胭脂身边，看着刚刚清醒过来的杨步尘。
“胭脂，这是哪儿？”
杨步尘自从刚刚身子中有光华流转过后便变得极其虚弱，若是不去仔细的听，几乎听不到他说话。
“咱们现在在雁城北城门，已经有临城的援兵到了，只不过这天上掉下来的女孩谁都不让近身，这可怎么办啊！”
胭脂一脸愁容的看着杨步尘，余光还时不时的瞟向那女孩，可是女孩却始终只看着杨步尘一人。
杨步尘略微转头，向着女孩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说来也奇怪，这女孩好像听不懂杨步尘的话，也没有反应，依旧只是看着他。
“这不会是个傻子吧？”
胭脂脸上的愁容更盛。
陶伟持枪下马，走到距离杨步尘二十步处，将长枪插入地中，将左手握拳，放在右胸上，以傲寒之礼低头对着杨步尘大声说道:“凤守郡井连城城尉陶伟，前来救城！”
这女孩听到声音后，皱眉提刀，不顾杨步尘呼喊，冲杀上去。
陶伟见状，将长枪从地上拔出，舞出凌厉的枪式上前回击。
陶伟的枪术大开大合，却也粗中有细，几次杀招之后的换气期间，无名女孩都能找到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向陶伟，而陶伟皆以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巧妙推力，化险为夷。
两人过招一百三十四，不分伯仲。
而奇怪的是，这无名女孩的身子却不像之前的几次战斗有黑气缠身。
陶伟自然注意不到这些，即便陶伟是从后春秋末年才从军的，但依旧有种铁血豪气在身，也算是活着从战场走下来的半个传奇。
直到第一百三十五招，陶伟终是发现无名女孩的破绽，一枪刺出，但那女孩却是在空中做出一个常人做不出的角度，险而又险的避开了这一枪，从而一刀刺出。
陶伟心中大喊一声不好，却已是后退不及。
这一刀避无可避，只能硬接！
可若是接了，自己必定要遭受重创。
“从第一招就开始做铺垫，故意让我找到她出招的规律，在我以为自己推断出她出招破绽最大的一式后，刻意卖出破绽，求得一击必杀，好一手瞒天过海，她真的只是一名孩童吗？”
陶伟在一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个中缘由，但奈何刀尖离自己身子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远处的胭脂突然发出一声大叫，随后杨步尘的身子便出现在了自己与那刀身中间。
杨步尘以身挡刀！
当这无名女孩的刀身插入杨步尘腹部时，她少有的表现出了慌张的神色。
杨步尘只是冲着无名女孩努力的笑了笑，便昏厥了过去。
女孩将刀拔出，不顾陶伟上前查看杨步尘的伤势，便弃刀跪在杨步尘身前，手脚慌乱。
胭脂拖着身子走到杨步尘身旁后，一巴掌打在了这无名女孩脸上，愤怒到:“你到底在干什么！”
无名女孩被扇的右脸通红，但她仍旧是不知所措的舞动的双手，表情慌张，但并不出声。
胭脂将身上的红裙撕下一节，试图堵住杨步尘腹部的伤口，但却怎么也堵不住，腹部如同决堤的江水狂涌不止，陶伟遗憾的摇了摇头，但依旧让自己的部下去军队后方保护的百姓中去找懂医术之人。
就在此时，杨步尘脐下三寸的位置出现莫名光泽。
这道光渐渐向着杨步尘体内的筋脉扩散着，一时间，杨步尘仿佛变得透明了一般，体内的筋脉构造，已经破烂不堪的脏腑，赫然出现在几人眼前。
而小腹那处光点却悄悄变大，待到和女子手掌般大小之时，一个笔画复杂的文字映入几人眼中。
陶伟大惊失色！
没等陶伟开口出声，一个女子样貌的人已然盘坐在这字眼之上！
无名女孩看到这名打坐女子后，更加慌乱不堪，她张着嘴，咿咿呀呀的出着声，眼中满是自责的神色。
这名女子身形骤然放大，雁城北城门附近的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远处的军队停滞不动，就连飘落在半空的树叶也静止在了空中。
但杨步尘周身几人却是不受影响。
只见这名女子身着紫金大袍，头顶冕旒，她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仅是闭着眼睛坐在这里，几人便有种想要跪拜下去的冲动。
尽显一代女帝威严！
胭脂看着眼前的紫金女帝，也不管她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也不管她是什么身份，直接张口大声问道:“您能救救公子吗！”
胭脂这一叫，让旁边的陶伟震惊的看着她。
好家伙，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可面前的女帝好似听到胭脂的求助声了一般，那一对狭长的睫毛轻轻抖动。
紧接着一股好似天地开辟一般的苍凉气息骤然自女帝双眸中涤荡而出！
胭脂看到这名女帝的眼睛后心头一震颤动。
那是一双似水般温柔的眼眸，仅一眼，便让人感觉春风涤尘，云消雾散。
明明有着势倾天下之威严，却仍旧有着一双如此温柔的眸子。
一眼万年。
这一双眸子扫过面前众人后，眼神落在杨步尘身上，缓缓开口。
“这孩子和那名借我之手破境对敌的女子有几分相似。”
女帝大袖一挥，杨步尘便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气息如同有人引导一般在他的体内缓慢流动，慢慢修复着他身中的伤势。
“已无大碍。”
女帝缓缓转过头，看着胭脂，笑了笑，又将视线看向陶伟。
陶伟连忙双手抱拳，以臣子之姿施礼。
女帝依旧没有说话，她最后看了看那满脸自责的无名女孩，再一次开口说道:“你如今只有伏胤半身之体魄与心脏，却无其半身之魂，如同未开智华之妖兽，此后便以此子为尊，护其左右，可愿？”
女帝抬起一根青葱手指，对着前方女子眉心一点，这无名女子瞬间安静了下来，俯身将头磕在了地上。
做完这件事后，她缓缓闭目，化作了那繁杂的文字，缓缓退回杨步尘体内。
在这女帝消失之后，几人周身的气息一变，停滞的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至此，陶伟才喘着粗气缓过神来，其轻甲之内的衣衬早已被汗水浸透。
胭脂看着熟睡的杨步尘后，又看了看不知何时止住鲜血的腹部，才安下心来，她抬起头，对着井邑城城尉陶伟开口询问道:“刚刚那气势骇人的女子是谁啊？”
陶伟疑惑的看着胭脂，“你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代表着什么？”
胭脂摇了摇头，陶伟上前一步，在胭脂耳边压低声音说着，生怕惊动了杨步尘体内的那尊女子一般。
“那是传说中代表着仙界六御之一，镇守北方天门的北方大帝之讳字，紫薇讳。”
胭脂听后脸色大变，“那岂不是说，刚刚的那位是”
陶伟点了点头。
“正是北极紫微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