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望月思故人
文昌运一阵恍惚,待到思绪回归,叹息了一声。
“那你们现在想如何,杀了老夫,为国报仇?”
文昌运此时身上彻底没了那凛冽的杀机,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紧握枪柄的手暗自松了几分。
就在文昌运有这微小动作的一瞬间,明亮如白虹的刀光眨眼便至,欺于文昌运身前,但文昌运却没有任何动作,反而是闭上双眼。
叮!
一道金属碰撞的声音自文昌运身前传来。
“嬴关渡!你什么意思!”这位忠义寨大当家对着那清秀男子怒吼道。
那名叫嬴关渡的清秀男子右手持着一根箭矢,仅用那箭尖就阻止了大当家的悍刀,让他不能再前进一分一毫。
“哥,此人,不可杀。”嬴关渡抬起自己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那眉头已经拧成“川”字的暴怒哥哥,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家仇国恨不共戴天!这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你”
“母后和袁师走之前,是和你这么说的吗。”
仍然是很平淡的话语,语气之中没有责备,没有愤怒,没有悔恨,没有很任何情绪,然而就是这样的平静,让暴怒的大当家,嬴关渡的哥哥,嬴关踏,彻底安静了下来。
嬴关踏收刀入鞘,转过身,走了几步。
“哥,母后和袁师未以身殉国,已然是愧疚万分,郁郁而终,若还不得他们的心意,那你才是剡地最大的罪人。”
嬴关踏不再前行,但也并未转身。
“进屋说,关渡,莫要拿母后和袁师说事,这不是能饶这刽子手一命的理由,若你不能道出个所以然来,那这老头今夜必死。”
嬴关踏挥了挥手,“散了吧。”
忠义寨周围的弟兄们都带着不解的表情,退散了去,场中只剩下嬴姓兄弟和文昌运三人,嬴关渡对着文昌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文昌运踏步向前,进了这忠义寨正中间最大的屋子。
或者说,是一座小殿堂,因为这一屋的模样和几十年前的剡国王宫如出一辙,只不过小了很多,顶多能容纳下几十人。
大当家嬴关踏径直走到堂屋正中的座椅上坐下,而二当家嬴关渡则领着文昌运坐到了左手边的客席之上,之后便回到了嬴关踏身边,立若松柏。
偌大的房间内,只有三人,此时三人都是默不作声,沉默了好一会。
嬴关踏一手扶面一手扶椅,用食指轻轻敲打着扶手,他眯着那一双浑浊的眼睛,仔细端详这那坐在客席之上的老人。
“曾经被称为人间修罗的文昌运,如今看来竟如此祥和,你是怎么做到手刃百万人仍旧面不改色的,心里没有愧疚吗?”
嬴关踏率先打破了这冷若冰霜的场面。
“为了世间更大的太平,老夫无愧。”
嬴关踏听后没有像刚才一样暴跳如雷,他静静的坐在座椅上,没有说话。
文昌运顿了顿,继续说道:“但,谁又能做到真正的无愧于心。”
嬴关踏嗤笑了一声,显得极为不屑,“连孩童妇孺的性命都可随意摘之的冷血修罗,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文昌运笑了笑,并未作答。
嬴关踏闭上了眼睛,仰头开口道:“关渡,讲讲,为何不能杀这老贼而后快。”
二当家嬴关渡的性子并不像他的大哥一般,反而更是谦逊有礼,温若春风,只见他对着曾经屠了自己一国之人的刽子手,仍是抱拳施礼。
“若是正常来讲,你我兄弟本应该暗中招兵买马,杀上翌朝京都,报这灭国之恨。”
“那你为何还要阻止我!”嬴关踏听到自己的弟弟说的和刚才并不一样,直接从座位上猛地站起,直视着他的双眼。
嬴关渡的目光并未躲闪,他盯着自己兄长的那一双失去了光泽的眼眸,轻声说道:“但这么做,不说根本不会成功,就算侥幸成功了,然后呢?南朝无首,必定又是一番乱世局面,这时北朝若是大军南下,整座南朝又有多少人家会面临你我当初的处境?为一己私心而置天下于不顾,这般作为和真正的修罗又有什么不同?”
言语虽轻,字字铿锵。
嬴关踏一甩自己的衣袍,转过身去,似在赌气道:“天下太远,我看不到。”
嬴关渡明白自己的哥哥,被自己说服的时候总是会嘴硬一番,不愿认错,他上前两步,继续说道:“世道不公,人怨难止。但袁师也曾教导过我们,君子不念旧恶,既然世道太平,那何不如就让这世道继续太平下去。”
嬴关踏转过身说道:“这和不杀这老贼又有什么关系,关渡,你哥哥是急性子,但这不代表你哥我是傻子。”
嬴关渡扶着自己的哥哥回到座位上坐下,耐心到:“前几日传来的翌平帝驾崩,你也知道了,但翌朝现在明面上国力富强,但实则外强中干,分崩离析,这几年的巫祸惹得民心不满,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这一点翌平帝在驾崩前也算是悟透了,才有了大赦天下的举动,但这并不能让当今的大翌有一丝丝好转。”
嬴关渡抬头看了一眼文昌运,见他死死的盯着自己,便报之以微笑,继续说道:“大翌的大皇子离朝多年,已然是人尽皆知,而二皇子在巫祸中被那小小的水都衡尉陷害,惹得翌平帝亲自斩首,那如今坐在长天城龙凤殿那柄龙椅上的,只能是年仅十二的小皇子,但无论小皇子是否早慧,翌平帝都会让自己的宠臣辅佐,因为即便你是皇帝,但你仍是小娃娃,话语是无足轻重的,按照近些年来离州传出来的风声,会坐上大司马大将军之位的,应当是那奉车都尉翟康了。”
看着自己哥哥仍是不解的样子,嬴关渡笑道:“而如今的局面,就是乱世之始,但若是想避开这乱世,樊襄王就不能死。”
“年幼登基的皇帝,做不得什么,基本上都是由大司马为一言法,但一个奉车都尉,一夜间坐上龙椅旁的位置,谁能认?如何令文武百官信服?若是长时间如此,必会有人将谋权篡位搬上台面,而此时”
“就需要有人来以足够令人折服的威严和不会令民心动荡的人来镇住这些异心之人。”嬴关踏接过嬴关渡卖的关子说道。
“正是如此,而这样一来可以让有异心的臣民不敢造次,至少明面上不敢,二来可以给这位年轻的大将军足够的时间树立威严,但关键就要看这翟大将军有没有足够令人折服的能力,若是德不配位,那翌平帝可就要闹大笑话了。”
嬴关渡说完,看了看那坐在客席之上瞪大双眼略显震惊的老人,笑了笑。
“按照我的猜测,樊襄王必定会同意入驻离州长天城,其中一点原因,就是想以此为条件,替樊襄世子文熠换得一个世袭罔替的机会,樊襄王,嬴关渡说的可是对的?”
文昌运此时惊得心中说不出话来。
他如何不惊,不说那仅仅刚内定还并未任职大司马之位的翟康,就连翌朝当今的局面和翟康的所思所想都被面前这满目清秀的男子猜了个透彻,更何况自己想借此替自己儿子换来一个世袭罔替的机会,也是自己在出了离州才想到的,此事根本未曾和任何人说过,而面前的小子竟然连这一点都猜到了!
这等大材之人若是跑去傲寒皇朝,将是南朝的大难!
几乎是同一时间,嬴姓兄弟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一些。
“更何况,母后也说过,世间太平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无故的死去了,家仇国恨虽大,但也会有比这更大的事情,值得我们去思索和追寻,和这些事情比起来,什么仇啊恨啊,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嬴关渡轻声说着,眼角似乎又莫名的雾气浮现,嬴关踏将他的肩膀搂了过来,用力的抱了抱。
嬴关渡抹了抹眼睛,直起身来,对着文昌运说道:“但我仍有一事不明,樊襄王可否赐教一二?”
文昌运将长枪放下,搁置在椅子旁边斜靠着,自己站起身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嬴关渡此时气势大变,不像之前一般如春风化雨,反而变得凌厉了很多,他一字一句的问道:“后春秋乱世十九州十一国,半数尽入你们大翌之手,你们本应当给半边天下人一片安宁祥和之地,为何又起那巫祸之乱!为何再次让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何得天下而又弃天下而不顾!”
“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你们便有愧于我剡国三十万子民!有愧于那沙场之上的累累白骨!有愧于这将天下交予你们之手的千万百姓!”
文昌运哑然,这些言语如同诛心利刃,一刀一刀的刻在他的心上,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后退一步,坐在了椅子之上。
他文昌运这一生只质疑过自己三次。
第一次,是他提刀杀人。
第二次,是他双手尽染剡国之血。
第三次,则是如今面前剡王之后的三次有愧之言。
他无法说出巫祸是由他兄长惹出来的,与他无关,这天下是一起打的,这太平是一起享的,这罪孽当然也应当一起担着。
文昌运闭眼调息,待到可以张口说话,才睁开双眼,对着上座的两名男子,颤声说道:“吾兄,有愧于天下人,此等罪孽,他再无机会以身赎罪,两位剡地的公子,老夫也并不想推脱什么,只能以我之身,代兄之为,此后为这半座天下,寻一个真正的太平。”
“若老夫身死,便让子孙后代,世世代代,替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守出一方净土,若有违此诺,老夫携满朝亲眷,以身赴死!”
嬴关踏听后猛地站起身来,“你如何能让我们相信!”
“再搭上老身的性命,如何。”
没等文昌运开口,一道令他熟悉无比的声音从门外传出,文昌运扭头定睛一看,正是品茗茶馆的掌柜齐芽!
“对不住了,樊襄王,本应当只有末将前来寻您,但耐不住这齐掌柜的百般求磨,末将只得带她一起来了。”一名面容棱角分明的披甲男人对着文昌运抱拳行礼。
“你是”
“末将巫城太守潘不知麾下都尉卞立新,见过樊襄王。”
文昌运点了点头,齐芽捂着自己的后腰,尽量让自己走的快一点,到了文昌运身边,一边用自己的手绢帮他擦着嘴边的血迹一边说:“让你别来让你别来,你非要逞强。”
文昌运听后笑了笑,“不碍的,死不了。”
齐芽在给他擦干净血迹之后猛的转过身抬了抬手,嗔骂道:“死了得了,省的天天来茶馆蹭吃蹭喝。”
文昌运并未答话,只是对于眼前的这番景象有些不明所以。
齐芽说忠义寨是杀人越货不眨眼的土匪,而巫城的潘不知又无能,导致巫城只得默认这忠义寨如此作为。
可今夜看来,这忠义寨的两位当家并不像她口中那般不讲道理,反而心系苍生,是不可多得的大材之人。
又为何巫城的甲士已经进到了这忠义寨里面,这大当家二当家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丝敌意都看不到,任由自己人在这里唠家常。
在文昌运不解的眼神中,这位巫城都尉拿出一封信纸,上前双手递给了嬴关踏。
“这是太守给您的手信。”
嬴关踏接过信纸,打开看了看,随后递给了身边的嬴关渡,转过身,看着头上悬着的“忠孝节义”的匾额,说道:“文昌运,我且信你这一次,记住,只有这一次。”
文昌运听后,起身抱拳。
“有疑问去问巫城的潘老头,我累了。”嬴关踏说完,就向着屋子后面走去。
然而嬴关渡却并未急着走,文昌运见他停在原地看着自己,便开口道:“老夫,最后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嬴关渡看完信后便收起了刚才毅然决然的气势,他开口道:“请教算不上,樊襄王有想问的,大可直说。”
文昌运停顿了一会,轻言到:“为何当初剡国满城人,宁可赴死,也不愿招降?”
嬴关渡听后,对着文昌运笑道:“那樊襄王今夜又为何孤身上山呢?”
文昌运听后愣了愣,只见这近几十年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南朝第一王,这一辈子都未曾对除自己爹娘之外弯过腰,被人称为人间修罗的男人,向着厅堂正中比自己小了将近半个甲子的年轻男子,弯腰施礼。
“文昌运受教了。”
嬴关渡这次并没有阻止这位南朝第一王的行为,而是直接转身,也向着屋子后面走去。
嬴关渡在后面的廊道内找到了自己的兄长,他此时正抬头望着那过了十五不再圆满如盘的皎洁明月,未等自己开口,那位望月的兄长便开口道:“头一次觉得,身子没有以前那么沉重了。”
嬴关渡走到嬴关踏身边并肩而立,也微微抬头,看着天上那露出一小角残缺的明月。
嬴关踏扭头看了一眼这打小就在自己身边,陪了自己吃了将近三十年苦的弟弟,虽然清秀,但脸上仍是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岁月痕迹。
他再次勾住自己弟弟的肩膀,用力的搂了搂,手掌紧握他的肩头,两人一起看向天上。
“母后,您所说的更加重要的东西,关踏找到了。”
音落,天上明月旁边的一颗星辰闪了闪,比刚刚更加璀璨了一些,嬴关渡扔去了那一张写有“樊襄王之言皆我之言,若需身死,吾等愿”的信纸,向着天上那颗不断闪烁的星辰挥了挥手。
“母后,我们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