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名字
东方的天空亮出了一抹鱼肚白,但此刻的天空并未被朝阳照耀而显得有多明亮。
连绵的阴云,带着丝丝细雨,在天空上方飘荡着,当它们路过一片小山头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放满了脚步。
君子剑山上,一柄长剑静静的躺在了地上,周围有一些碎布,无章的散落在旁边。
十九道身影跪着,静静的围在这柄长剑身侧,他们低着头,有些许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低落在地上。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呀。”
“点灯,说话,吹灯,作伴儿。”
“明早起来梳小辫儿。”
一道声音响起,唱着一首小娃娃才会唱的歌谣,这道声音极力的在控制自己,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于颤抖,他想唱的稍微连贯一点,但每当自己想完整的唱完一句时,却总是会不自觉的打颤。
断断续续的唱着。
旁边的人也开始开口跟着唱了起来,他们也想唱的整齐一些,但却发现此时的自己,怎么也做不到。
“风来了,雨来了。”
“和尚背着鼓来了。”
“哪里藏?庙里藏。”
“一藏藏了个小儿郎。”
“儿郎儿郎你看家。”
“锅台有个大西瓜。”
再也唱不下去。
有的人跪趴在被雨水浇灌的泥地上,有的人仰头望天,张嘴无声,有的人侧身倒了下去,蜷缩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悲恸的哭着。
雨声渐渐变大,但却仍然盖不过这片小山头上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山头上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雨声依旧。
一个将近不惑之年的男子,站起身来,把放在身旁溅上些许泥水的宝剑擦拭干净,放在那柄名为“钧越”的长剑旁边,而他则拿起了钧越,手握剑刃,一下一下的 在自己的剑刃尾端刻画着,任由手掌上的血滴在自己的剑上。
两个大字赫然浮现。
孤寒。
这位男子身旁年仅七岁的稚童,腹部上缠着那位男子衣服上撕扯下来的布条,身体颤抖。
一位差不多大岁数的小女娃在他身边跪坐着,低着头。
其余人纷纷站起身,同样的以手握剑,在剑上刻字。
凌霜。
不折。
梅弄。
傲骨。
问心。
迎风。
不染。
飞鸿。
踏雪。
尝苦。
未屈。
莫争。
剑鸣。
冲霄。
破云。
平天。
那名八岁稚童,接过宝剑,同样的握住剑刃。
他手掌太小,握不住,但此时没有人关心他,他也并没有向任何人求助。
眼神坚毅,钧越剑刃几乎要将他的指骨切断。
但他仍然紧紧握住。
他没有剑,伸出左手,用自己不齐的牙齿,撕扯下自己左边的袖子。
此时的钧越剑上有剑气浮现。
他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剑气刻画着。
无悔。
他做完这一切,用两只淋漓染血的双手,将剑递给了身边的小女娃,随后如身边的大哥们一般,双手扶腿,正襟危坐,任由血液流向这将他们抚育成人的方寸土地。
小女娃与小男孩一般,却是撕开了右侧袖子。
同样剑气横生。
如一。
小女娃做完这一切,站起身,将钧越放在众人面前,自己则走回原来的位置。
君子剑山,十九君子,齐齐跪拜。
向剑三叩首。
————
“小娃娃,你到底要跟着我走多久?”
一名约莫刚二十七八的佩剑男子转头对着身后说道。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垂髫男娃,也就比这佩剑男子的膝盖高上一点点,浑身脏兮兮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浑身破洞的衣服也隐隐约约的把他身上的伤痕展露了出来。
这佩剑男子刚刚在街道上看到这小娃娃捧着个小破碗,向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们讨要着一口饭食,略有好心的也只是摆摆手,示意他走远一点,而有甚者,用手中的器具鞭打着小娃娃单薄的身子,脸上厌恶的神情,生怕他身上有什么脏东西沾染到自己,走的时候还不忘掸掸衣服。
于是佩剑男子走到旁边的包子摊,问道:“您这包子,怎么卖?”
这包子摊的伙计笑道:“公子,咱这有刚蒸出来的紫菜包子和猪肉包子,紫菜的三文钱一个,猪肉的五文。”
佩剑男子掏出自己羞涩的钱袋,尽数倒出,在掌心上数了数。
“你这包子馅儿足吗?不会里外全是面皮吧?”
佩剑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数着手心里的铜板。
“嘿哟,这位爷,咱家做的这是小本买卖,喏,您瞅瞅,皮儿薄馅儿足!”
这卖包子的小商贩肉疼的撕开一个紫菜包,递到了佩剑男子眼前。
这佩剑男子数完掌中铜板后,一股脑都给了那卖包子的伙计,“得,猪肉的两个,紫菜的一个。”
卖包子的伙计高兴道:“得嘞,来,两个猪肉包,一个紫菜包,您拿好!”
佩剑男子接过用油纸包着的烫手包子,不停地换手捧着,走到那刚刚被木棍打了几下,没有缓过劲而躺在地上的小娃娃身边。
他伸出手,将倒扣在地上的碗翻了过来,端正的摆在地上,碗边似乎因为小娃娃失手掉在地上,多出来两个细小缺口。
他轻轻拍了拍小娃娃的后背,吓得小娃娃立马翻起身来,磨蹭着退后了几步的距离,蜷缩在那里,眼中尽是惊恐。
“您别打我了,我不要了,我现在就走,您别打我了。”小娃娃摇着头,但眼睛还是不自觉的瞅了瞅眼前男子手上热腾腾的包子,他咽了咽口水,不敢出声。
佩剑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把三个被油纸包着的包子放在碗里,随后向前推了推。
“您这是给我的?”小娃娃仍旧蜷缩在原地,疑惑地问道。
直到佩剑男子点了点头,这个不过四五岁大小男娃才慌忙的爬了过来,一把抓住包子,就往嘴里塞。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佩剑男子将腰间的水壶递了过去,小男娃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眼睛鼻子嘴都挤在了一起。
“让你慢点吃,噎着了吧。”佩剑男子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男孩停了停手上的动作,看着眼前的男子,眼中纯洁无暇,一尘不染。
“我不知道,我爷爷以前叫我孙儿和乖孙,要不你也这么叫我?但是爷爷现在不在了。”
佩剑男子尴尬一笑,这名字可不兴这么叫啊。
“您呢?”似乎是感受到这位佩剑男子身上莫名的暖意,他头一次向陌生人问出了除了那一句“能不能赏口吃的”以外的第二个问题。
“我叫许立先,按岁数来看,你可以叫我许叔。”
小男娃哦了一声,他将没能吃了的两个包子掂在手里,犹豫了一会,问道:“这两个包子,我能留着吗?”
许立先伸手摸了摸小男娃从没有人愿意去沾碰的后脑勺,“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谢谢许叔。”小男娃对着许立先笑着道谢。
许立先伸出手,抱着小男娃的脸,用两根大拇指将他的嘴角往两侧轻轻扯了扯,说道:“小娃娃就得多笑笑。”
小男娃这次不甘示弱,也伸出手要扯一扯这许叔的脸,但奈何自己没有发育完全的手臂太短,用尽吃奶的进而也没够到他的脸,惹得许立先一阵大笑。
街道上旁边的人们看到了这一幕,有人出言讥讽道:“这种野孩子,饿死了得了,怪脏的,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乱七八脏的病呢。”
“是啊是啊,诶唷,白瞎了这几个大包子了。”
有的人甚至用袖子捂住了半边脸,生怕这种脏孩子身边的肮脏的空气也被自己吸了进去。
小男娃听到这些话,用手环抱着腿,低了低头,似乎想把自己埋进去。
“见着人就低头,以后可就再也抬不起来了。”许立先蹲在小男娃的身边说道,这小男娃听到后,慢慢的把头抬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这才对嘛,这些身着绫罗绸缎的大户人家,也不过是投胎投对了而已,若是他们跟你一般模样,怕是早就饿死在这街边了。”许立先说道。
这些刚刚讽刺完小男娃的人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听到这种暗藏讥讽的话语,立刻掉头回来。
“小子,你刚刚说什么?”一个身着华服,身子却异常肥硕的男人眯着眼睛,上前问道。
许立先只是瞄了他一眼,根本没用正眼瞅他。
“哪儿来的猪叫?”
许立先这一句话,把一些凑过来看热闹的人惹得捂脸轻笑。
“笑个屁!”这肥头大耳的男人气的满脸通红,他身后的一名下人看自己主子生气,立刻向前一步。
许立先有意无意的将自己身边的那柄名为“钧越”的宝剑抽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
这让仅仅拿着一根长木棍的下人顿了顿足。
肥头大耳的男人大骂道:“废物”,随后一脚踹在那名下人的屁股上,自己却因为那轻微的反震力差点失去平衡。
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没有着急上前撒泼,而是沉着声音,问道:“阁下何人?”
面前这位正在观赏自己长剑的男子,身着白色衣衫,干净整洁,眉目清秀,但整体来看,并不像什么不能招惹的权贵人物。
但万一是呢?
这肥头大耳的男人算着自己心里的小九九,若是惹不起,直接走掉也没什么丢人的,若是惹得起,便挑去他的手脚筋,折磨致死。
许立先啊了一声,但他依旧没有正眼看这位身着华服的肥猪,这惹得肥头大耳的男人气急败坏。
“你们,最近没听过我许立先的名号吗?”许立先继续观赏的自己的钧越长剑,这句疑问中,隐隐有一丝寒意。
此时看热闹的人有人说道:“那个前些时日叛逃出玄武剑派,并连斩自家十七位师兄师弟的大魔头许立先?”
“啊?是他?走了走了,再看下去小命都没了。”
“等等我,早知道不淌这趟浑水了,命要紧命要紧。”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许立先对面只有一个脊背发凉的猪头和他的两名手下。
这名华服男子尴尬的笑了笑:“原来是许大侠,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我这就滚。”
说完,便要抹屁股走人,却被一只手拽住了衣领。
“我没让你走啊,肥猪。”许立先满脸笑意,这惹得华服男子更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许大侠还有什么吩咐?”华服男子直冒冷汗,笑话,这魔头连自己师兄弟都能不眨眼就杀了,自己这条小命在他眼里能算得上什么。
华服男子心里直对着菩萨磕头保平安。
许立先一把将华服男子拽到小男娃面前,他松开手,拍了拍小男娃的后背,“挺直了。”
小男娃不自觉的把自己的腰背挺直,他疑惑的看着那没有看自己的持剑男子。
许立先看着这华服男子,淡淡的说道:“道歉。”
这华服男子愣了愣神,咧着嘴露出了一个违和的笑容,“这,这就不必了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场面一度沉默。
他慌忙的摇了摇头,脸上的肥肉横飞,随着他的头来回摆动而上蹿下跳,“对不起对不起,小娃娃,以后我再也不这么对你说话了,来,这是十几两碎银,不成敬意,许大侠,这回您能放过我了吧。”
华服男子从手下那里夺来钱袋,双手向前递去。
许立先没有理他,低头看着小男娃。
“我也整不出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辞,只是,你记好了,人的脊梁,只能碎,不能弯。”
许立先再次揉了揉小男娃的头,轻声道:“记住了吗?”
小男娃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许立先伸手把钱袋拿了过来,对着那不停翻着小眼偷看自己的肥猪说道:“还不滚?等着我给你下锅做红烧肉呢?”
华服男子如获大赦,连忙跑走,鞋都跑掉了一只。
许立先把钱袋放到了小男娃的手里,转身就走。
没过一会,他便回头问道:“小娃娃,你到底要跟着我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