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败儒脊
现在的烟雨楼中,唯一可以保持本心的,只有坐在上上之席的文熠世子,和那已然入梦的白大哥。
其余人听到这空灵又略带有一丝凄婉的话语时,都是心神一颤,被迷得神魂颠倒。
“早听闻苏姑娘音色双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文熠世子站起身,对着苏小小笑着说道。
“世子殿下谬赞,小女愧不敢当,倒是世子殿下,也如传闻中一般丰神俊朗,博古通今,今日见了,也算是了了小女的一桩心愿了。”苏小小欠身说道。
文熠世子笑了笑,这场面话一去一回,礼尚往来,两人做的着实是滴水不漏,说上一两句,可以让人心生好感,说多了,那可就是触了人性的大忌了,如此两句,足矣。
“苏姑娘今日到这烟雨楼,不会是要和本世子来客套家常了吧,虽然说砸了好些个银子不值一提,看见苏姑娘就已经稳赚不赔了,但本世子的这些兄弟们,可仍然希望苏姑娘可以多些安排,让我们也过把瘾。”文熠世子对着伶绝打起了哈哈,这放在其他人的身上是断然不敢去想去做的。
“世子殿下放心,今日小小前来这烟雨楼,自然是不会让诸位失望。”苏小小笑吟吟的说道,但她的话语中仍然不自觉的透露出一种孤寂苍凉的感觉,不像是有些人可以营造自己“声音中充满故事”的刻意做作,其自然,听着让人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感。
苏小小说完,眼神从场下的刚刚回过神的官家富家子弟中一一扫过,好像有些失望,但眼神却落在了末席之上那正酣然入睡的中年男子身上,眼中有些疑惑,但她却并没有过多的在意,而是迅速调整回自己的状态,笑吟吟道:
“虽然小小今日做足了准备来搏君一笑,但在此之前,小小却希望和诸位借一样东西。”
台下的澹州牧之子孔令辉眉毛一挑,笑道:“哦?不知小小姑娘所借何物啊?”
苏小小如白雪一般的纤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场下的人们心中大惊,不会吧?苏小小姑娘,不会这么放的开吧!?
甚至有的人想到这里,脸上已经开始呈现一种不可言喻的龌龊之色了。
但场中绝大多数马上就回过神来,伶绝苏小小可不仅仅是声色双绝,她也是这江南士子们所推崇的对象,其手中所出的《减字木兰花》和《同心歌》,足以见其文学功底。
苏小小,可不是个会想这种事情的花瓶啊。
而苏小小看着众人的神情,轻声一笑,将少数还沉浸在自己幻想中意志不坚定的公子哥拉回到了现实,随后缓缓开口道:
“小小想借诸位公子腹中诗书一用。”
台下众人皆是一笑,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
这青楼的女子多是沦落世间的风尘女子,有的是亡国的嫔妃,有的只是草民出身的寒家女子,身份不一,但进了这种地方,光是长得好看,那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察言观色是基础中的基础,而即使你可以把官家老爷公子们伺候的再好也没用,花钱买身子的事情,这些人在自己的府中也可以做,无需来此多此一举。
除了那些被女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公子哥。
而绝大多数有权有势的人,更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是声望,是人尽皆知。
而这些权贵们,则想出来一种可以为自己造势的方法,从而利用其青楼这种地方。
可是在如今的世道上,对于伤风败俗的女子,诅咒犹恐玷污了嘴,还怎么利用这种地方来彰显自己的名声呢?
原来是在这种“男女授受不亲”的世道下,士子们为了寻求刺激和抒发抑郁的情感,为了可以让自己的诗文可以广泛流传,从而提升自己的威望,就需要名妓的配合,在江南数不清的青楼中,这些花魁头牌便将一些意境与文笔不俗的诗文,在合适的场合诵读,从而得到读书人们的认可,而这些权贵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名妓的名声捧起来,越红越好。
而随着时代的更迭,青楼中的花魁头牌们一变再变,到如今为止,这些沦落女子到了青楼内,攀比的除却那红粉皮囊外,更多的是心中的才华文采,如今的江南四绝之一的墨绝薛涛,便是如此的女子,她虽为风尘女子,却对国家和民族具有高度的责任感,利用自己的才华抒发政治情怀,抨击当代南朝男子的柔弱无骨。
而这也带起了一阵“巾帼英资”的风气,不仅是南朝女子受此熏陶,甚至连北朝傲寒的女子也同样有种“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激昂气概。
但在这重男轻女的世间,有此情怀的是多数,真正能被捧起来,真正能站起来的又是少数,而真正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尘女子,才会被人们原谅她们的卑微的身世和下贱的生活,平等对待。
才华,盛名,流芳百世。“才”是先决条件,但也不一定你有才能,便会大道尽开,平步青云,故此,多数风尘女子,即便有才,也只能继续盯着卑贱身份继续苟活着,抒发这种不平等的待遇,反而会被狠狠唾弃,苦不堪言。
但这青楼内,总有一些盛会,让士子们当场作诗,用来攀比和出风头,但现如今太平三十余年,两朝之间一开始还会为一寸土地争来争去,但现如今,双帝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除却边境上的两朝人民的小打小闹外,再无较大的战役发生。
正是这种“太平”,让两朝的人们逐渐安逸,而南朝大翌的皇帝独尊儒术,前三十年治国有方,但自从翌平帝闹出巫蛊之祸后,这读书人的味道就变了。
顶着读书人的身份,从寒门子弟手中花上几两银子买来不错的诗文,在某些青楼内假做冥思苦想装,后一笔抄袭而出,夺得大家的喝彩,是现如今大翌皇朝内流行的风气,人们都是看破不说破。
更有甚者,甚至在自己的府中豢养起了专为自己作诗的写手,这些人背地里被人称为是“败儒脊”,意味着败坏了读书人的脊梁。
当苏小小说出“借腹中诗书一用”之时,不少人心中有喜但面容不显,结合今夜“观月”的盛会之名,这以何为题就显得不言而喻了。
“诸位,既然今夜以‘观月’为引,那便以‘月’为题,这对月抒情,是现在人们常用的主题,但越是常用,越是能看出赋闲之人的文才笔力,当然,圆月逃不开中秋二字,‘中秋’与‘月’皆可为题,诸位觉得小小这提议,如何?”伶绝苏小小口吐芳兰。
一位面相英俊,身材修长的公子哥站起身来,对着苏小小笑道:“苏姑娘之意固然是好,可这人与人的心境不同,即便做出诗文,又由何人来做评判?评判胜出之人,又有何‘奖赏’?”
文熠世子不知何时,又打开了自己的九折画扇,他低头看着画扇上的《千里江山图》,随后抬起头,看了看这位说话之人,轻蔑的笑了笑。
“苏州牧之子金卫,跨州而来,当真是给足了我们澹州的面子啊。”文熠世子开口道。
在场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金卫与文熠世子的关系人尽皆知,据说是曾经文熠世子派一位关系极好的下人去苏州牧府上办理要事,却被金卫拒之门外冷嘲热讽,但世子殿下的下人也并不是狐假虎威之辈,他自知自己的身份,忍受完了金卫长达一炷香的冷嘲热讽,并且让他在府外等上一天一夜,若是下人走开了,那这事儿就办不成了。
这位下人怕耽误世子殿下的事情,硬是牵着马在苏州牧的府前登上了整整两天两夜,油米未进,当他拿着世子殿下需要的东西回去的时候,大病了一场,直至文熠世子以身份压他,他才说出来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惹得文熠世子怒火中烧,提枪上马就要去取那金卫的狗命,但樊襄王却制止了他的鲁莽行径,之后的事情也是樊襄王出面,让苏州牧之子金卫,给这位下人当面道了歉,才算结束。
但从此之后文熠世子与金卫之间不和的关系便人尽皆知。
现如今二人在这同一场盛会上相遇,不知会发展成何种局面。
只见苏小小轻声打断即将回嘴的金卫:“世子殿下,金公子,既然如此,不如这评判之人,就由咱们三人一起来做,如何?”
这文熠世子与金卫也并不是愚蠢之人,因为二人的恩怨,惹得这大好盛会一团浆糊,面子上也过不去。
两人对视一眼,似有电光闪过。
此时,一位妙龄少女上了红璃台,她将三炷香摆放在苏小小身旁的小桌上。
“若是诸位统一的话,那便以三炷香为限,以‘月’为题,作诗或词,小小与世子殿下,金公子作评判,而二位公子的诗词,由小女一人评判,胜出者,三日后,可在这烟雨楼,与小女单独研讨诗词音律两个时辰,如何?”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和江南四绝之一的伶绝,玉玲珑上第三的苏小小,单独研讨诗文两个时辰?!
不少人摩拳擦掌,暗自在心中比较自己的败儒脊写的哪篇诗文更有机会胜出了。
此时,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位青衫女子托盘而来,上有南朝推崇的京提毫,奚廷珪制的上好佳墨和墨现,以及南朝独有的棉料宣,她们轻轻的将文房四宝摆放在诸位公子面前的桌子上面,跪于桌边,为公子们研墨,手法娴熟,重按轻转,先慢后快,而研磨出的墨色之细润,,毫无区别。
场中一百一十三位女子手上的动作整齐划一,一些坐在中下等席位上的公子被这情形着实吓了一跳,这就是江南第一楼的实力和底蕴吗?
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苏小小的玉手在空中一挥,一炷香便开始升起袅袅青烟。
“诸位公子,那便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