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话
季成安造访地牢不过两日,牢中便传来了李晔自尽的消息。
他还未动手,李晔便悄无声息地断了气,彻底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这两日还有谁去过地牢?”季成安冷声问跪在他面前的诚显。
季成安不信贪生怕死的李晔会有寻死的勇气,但凡他有玉碎瓦全的气节,也不会舍下面子来忠孝侯府求助于数十年不曾过问过一次的“儿子”。
“衡王殿下昨日去过地牢。”
谢潜延并未可以隐瞒他的行踪,丝毫不畏惧旁人会将他与牢中那个孤雏腐鼠的死牵连在一起。
“既然如此,便帮我将拜帖送至衡王府中。”
衡王如此之举,无非是想见他一面,季成安也正想会一会这传闻中淡薄寡欲的衡王殿下。
季成安车马行至衡王府,衡王府是众位候王中唯一一个在京城设有府邸的。
衡王府大开府门,仆役候在门口。
诚显率先跳下马车,为季成安放下轿凳。
“王爷等候季大人已久,季大人请。”
季成安随着领路的仆役绕过前厅,抵达偏殿,一路上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朵绽放的花朵,全是常青的树木与葱郁的大叶植物。
灰沿白墙,久未修葺的白墙落灰在墙沿积成灰堆,脚下破裂的石砖松动,季成安绕开松动的石砖,可身后四处张望的诚显一脚踩下石砖,脚步趔趄差些就摔了跟头。
“呜呼,险些就摔了。”诚显拍了拍胸口,蹙眉不悦地盯着那块有了巨大裂痕的石砖,嘴里嘟囔着抱怨,“堂堂衡王府竟然连路都修补不起。”
季成安撇头睨了他一眼,诚显立刻紧闭着双唇不敢在发出一声怨怼。
“到了,请季大人单独入内见我家王爷。”
诚显正欲再说些什么,季成安轻轻颔首,酷面对着诚显:“你在外候着。”
仆役为他推门,待他走近殿内,便躬身关闭了殿门。
片殿内并不昏暗,相反,除了身后关闭的殿门,两旁的窗扉开着,日光从外照向屋内,将屋内照得透亮。
衡王谢潜延背对着他,手里把握着一件白瓷茶盏。
“衡王殿下。”季成安出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谢潜延放下手中的白瓷,抬眸望向站在门边的少年。
“很高兴见到你,季成安。”他声色沉沉,又带着鲜少中年人会有的柔和,含笑地摩挲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季成安不喜欢他这样装熟的态度,开门见山地问出自己的疑惑:“昨日衡王殿下可是去见过李晔。”
听见季成安直呼李晔的大名,似乎并未将他看做是自己的父亲,谢潜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是。”他并不否认,他本就是要借此见季成安一面。
季成安也毫不讶异他的回答,漠然地继续发问:“李晔的死可与殿下有关。”
衡王发出极轻的笑声,朝着窗边的坐塌走去坐在了蒲垫上:“不如边下棋边聊。”
从棋品看人品,聪明人向来不喜欢用提问的方式来了解一个人,而在生死棋局中,一旦走向穷途末路,性情粗鄙之人最容易狗急跳墙。
季成安坐在他的对面,棋盘中已经摆好了棋阵。
衡王持黑棋,他自然而然持白旗。
黑棋发难牵制白棋,白棋被迫只能走破解黑棋围攻之势的点,每一步棋子都在持黑棋方的掌控之中。
白棋杀意果断,生生在黑棋的围追堵截之中杀出了一条出路。
谢潜延手捻着一枚黑棋,微微上挑着左眉,用黑棋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方才想到下一步该如何继续围杀白棋。
黑白双方胶着,双方似乎沉浸在棋局之中,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棋盘内的上半局本就是黑棋占尽先机,黑棋左右逢源,下一步,但凡季成安下错,这场棋局也就很快明朗,必输无疑。
季成安沉默着横扫整盘棋,沉默无声地从棋篓中用食指与中指夹出一颗白棋下在了谢潜延完全预料不到的弯道。
谢潜延捻棋子的手顿住,白棋冲黑棋守,白棋成了先手。
一攻一防,季成安险胜谢潜延。
谢潜延将指尖的棋子扔回棋篓中,黑棋与棋篓中的棋子碰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棋。”
季成安也不自满,盯着棋局的眼神落在对面人和煦的笑脸上:“承让。”
谢潜延盘腿坐着,手轻轻地放在双膝上,侧目望向窗外的院子。
“确实是我下手让李晔死在了地牢里。”
季成安方才的疑问有了答案,他并不觉得衡王会与李晔那样的芝麻小官有什么深仇大恨,连等几日的耐心都没有,非要在他行刑之前先去索了他的命,让自己的手上沾上血污。
除非,李晔那日说的话句句属实。
季成安握紧了拳头,云淡风轻的谢潜延笑着回头,再次将视线放在过分沉稳的季成安脸上。
他从他的五官中瞧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季名姝。
他看愣了几秒,便收回视线,一点一点地将黑棋收回棋篓。
“你不问我,为何要了李晔的性命。”谢潜延漫不经心地说道。
季成安见他收棋,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瞧见那四方棋盘上渐渐只剩下了白棋。
“总归殿下不会与李晔有何血海深仇。”
衡王要李晔的命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又何必非要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
谢潜延收起最后一颗黑棋,挑眉勾唇地淡淡地上挑着语气:“谁知道呢。”
季成安右手一扫,便将白棋尽数扫进了棋篓之中。
出手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我与你母亲曾是旧识,大概是不愿见你手染血腥,我便出了手。”
那句旧识就像是蜜蜂的螫针,小小的尾针却分泌着麻痹人体的毒液。
“不知殿下与我母亲是何种旧识。”季成安的语气轻微颤抖着,暴露出他内心的动摇。
谢潜延嘴角的笑意淡了,唇角的弧度朝下。
“我曾与……名姝相恋。”
诚显在门外等了许久,双腿的小腿肚开始泛酸,正想抖一抖腿,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季成安从内出来,步伐频率比以往要更快些,诚显见季成安的脸上似乎凝了一层霜,讪讪地跟在季成安身后,匆匆离开衡王府。
古思域见谢琼乐闷闷不乐的,便提出要带她去军营里逛逛。
进军营是难得的机会,谢琼乐在京城更是没有机会能见识这样的场面。
“瞧,这可都是守卫我大兴疆土的将士们。”
古思域神采飞扬,似乎在底下训练的不是将士们,而都是她的家人。
她凑在谢琼乐耳边,不怀好意地打趣她:“若是看上哪个小伙子,我给你牵红线。”
谢琼乐被她无厘头的想法逗笑,笑起来两个梨涡勾人。
“思域。”
古祁蕴穿着对门襟蹙着眉头严肃地盯着古思域,她怎么能将公主带来军营。
“兄长。”方才还像只跳猴儿似的古思域立刻收敛了跳脱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
“你怎么带公主来军营,这里……”
谢琼乐走到古思域身前,将她护在身后:“古大哥,是我让思域带我来军营看看的。”
谢琼乐喊古祁蕴的名字别扭,便随着漠城的习惯,喊相熟的年长男性为大哥。
古祁蕴又是古思域的兄长,她喊他一声大哥也不为过。
“既如此,也该和我说一声。”古祁蕴见底下的将士肉身搏斗,汗流浃背甚至上半身不着上衣,如此场面,古思域从小见惯了,可谢琼乐还是第一次见。
“守边的将士们个个骁勇善战英勇无双,我们不打招呼前来方能见他们的真胆色。”
伸手不打笑脸人,谢琼乐笑盈盈的,古祁蕴就是想要说些什么也都噎在喉咙里叱责不出声来。
“既然来了,便与我四处瞧瞧吧。”
有古祁蕴在她们身侧,军营四处皆是畅通无阻。
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朝着谢琼乐与古祁蕴吹哨,全都被古祁蕴一声呵斥给赶走了。
“漠城的汉子让公主见笑了。”
谢琼乐也不扭捏,瞥见古祁蕴耳廓烧起火来,微笑着夸赞他们军营氛围融洽。
将军与将士们其乐融融,不是上下级的关系,而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提及古家军,古祁蕴的脸上是骄傲的神情:“他们都是不畏生死的好汉。”
他自豪的笑容像是天边高高挂起的太阳,有阳光的地方便有影子与黑暗,谢琼乐在京城生活了近一年,难免将自己代入了皇城那群高枕无忧的贵族子弟。
有人为了百姓安乐拼死搏斗,而那群凭借着出身的纨绔子弟却能坐拥财富与特权。
无论何时的世界,永远都存在着不公。
谢琼乐沉默着没有吭声。
“公主,在想些什么。”古祁蕴感知情绪的能力十分出色,许是在军营里见的人多了,看人也看得准些,一眼便能看出她心事重重的心情。
谢琼乐身在辽阔的大漠,近几日接触的漠城人各个也是心直口快,她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格放在漠城显得过分矫情。
谢琼乐耳边听着那些汉子使劲的怒吼,将心中的不快与身体的疲惫都化成一声声铿锵有力的吼声,直抒己见地坦言:“只是不忿将士们殊死搏斗换来的安定与他们所得的相形见绌罢了。”
谢琼乐的叹息落在古祁蕴的耳边,他心里并不觉得不公平,为她开解:“能以身报国,是古家军的心愿。至于他们所得,只要我古祁蕴有一口饭吃,便有他们的。”
谢琼乐侧目凝视着眺望远处眼里闪烁着坚定信念的光芒的古祁蕴,他高大的身躯与古家军的身躯共同筑成了守卫漠城,守护大兴的城墙。
这样的人,在现代,越来越少了。
此生得以见如此众人,已然是不可言说的幸运了。
古祁蕴带着谢琼乐参观军营,古思域则是偷溜着去寻人比试了。
当谢琼乐与古祁蕴在演武台瞧见她与人赤手对战,谢琼乐还是没隐藏住眼中的惊艳。
她本就知晓古思域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未曾料到她的武功能与军营中精强力壮的练家子不分上下。
古思域拽着那人的衣领,一个过肩摔便将那人摔在了地上。
底下的看客们纷纷为她鼓掌叫好,她紧袖一抹额上的汗水,昂着下巴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底下叫嚣:“还有谁要与我比试。”
被摔的那人也不恼怒,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郡主的武功又长进了不少。”
“思域。”
古祁蕴朝着台上神采奕奕的古思域朗声喊了她的名字。
军营内敢如此直白喊她名字的,只有一人。
台下一窝蜂的人散去,古思域只好从高台上跳下,朝着他们两人走来。
“兄长,我方才又胜了。”古思域是想借这个转移古祁蕴的注意力。
古祁蕴哼出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就不该回漠城来,该在京城好好学学规矩,成日像个男娃似的,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古思域摸着自己的脑袋,兄长是一点儿力度都没收,硬声回呛:“兄长都还未娶妻,身为小妹的我又如何谈婚论嫁。”
古祁蕴扬起手想再敲打敲打她这不开窍的脑袋,古思域早就一溜烟地藏到了谢琼乐身后。
她料定了古祁蕴是没那个胆子对谢琼乐动手的。
只是她认为的不动手的理由,是古祁蕴碍于谢琼乐的公主身份不能动手。
她藏在谢琼乐身后,从她肩膀处露出一个脑袋,得意地摇晃着脑袋朝着古祁蕴吐舌头。
谢琼乐见他们兄妹不是吵嘴就是打闹,感情却比京城内那些维持着表面和善的兄弟姊妹要亲密许多。
“你若是再玩闹,我便将你捆着送回京城。”
古思域撇嘴,她还真信自家兄长真能一掌劈晕她把她捆着送回去。
“天快黑了,快送公主回去。”
天边火烧云绚烂地染红了一片,古思域拉着谢琼乐的手,背对着古祁蕴挥了挥手。
“那我们走了。”
谢琼乐回头朝他颔首,快步才能跟上古思域的步子。
夜里。
谢琼乐在梦中四肢被捆住无法动弹,倏地惊醒,对上身侧一双睁着眼的双眸。
她习惯点着蜡烛入睡,烛光摇摇晃晃的照在那人的脸上。
她不知不觉地伸出手,手掌抚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温热的肌肤温度传过掌心。
她想要收回的手被他握住,他嘴角扬起她不曾见过的哂笑。
“公主这是做什么?”
他抓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心再次贴上他的脸。
“公主可是想我了?连梦里也梦见我,因而要判断我的虚实。”
谢琼乐刚从梦中惊醒,他侧卧着手肘,掌心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公主既如此想我,又为何为了躲我躲到这一隅之地。”
他该是光风霁月的,怎么会露出这般顽劣的笑容。
“还是说,公主以为,我与你,是兄妹,是不|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