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那一日见过姬圆后,陈双鲤便如约带着费玄舞去面见官家。
其实陈双鲤早知他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年节宴席之前,严太后曾私下召见过他,隐晦地告知了这件事。
彼时陈双鲤低垂着头,恭谨地回答:“稚子无辜,臣无意赶尽杀绝。”
严太后满意颔首,之所以主动告诉陈双鲤,是她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不在了,吴家会仗着费玄舞起非分之想,届时三皇子的真实身份暴露,下场便是万劫不复。
因此她需要陈双鲤的一句承诺,也是为了试探他身为帝王的胸襟。严太后甚至认为要他许下诺言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为君者最忌讳的便是欺骗,但他却认了下来。
严如笙暗叹一声,这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不管这份度量是否真实,只要他点头,便会为自己多赢得几分愧疚。
可是陈双鲤是否只是为了搏一个贤名呢?
其实不是。
费玄舞贪玩,也有几分气性,有些像年幼的陈铭。
小时候陈铭很喜欢粘着他,但是后来陈铭也被家训规训住了,懂得兄友弟恭,按捺下爱玩的天性,陈双鲤嘴上不说,但偶尔也会怀念童言无忌的时候。
费玄舞如今这般很好,虽然对自己充满敌意,但那是他在爱护自己的兄长,陈双鲤喜欢兄弟之间鼎力相助的感觉,即便这份感情他不会再拥有。
官家的寝殿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费玄舞站在门前,无意识地捏了捏袖子。
陈双鲤见状,主动将他的手牵起来。
费玄舞一愣,他有些惊恐,想将手抽回去,但怕动作太大惊扰父皇,于是强迫自己乖顺。
这人好大的胆子,一个臣子,怎么敢牵他的手?
陈双鲤命内侍通传一声,不多时,寝殿的门被打开,床榻上的金丝帷幔被一左一右地勾上去,露出费无忧苍白的面容。
两人跪下行礼,费无忧抬手让他们起来,并未看向费玄舞,而是对陈双鲤说道:“你身上的药,还有几副?”
陈双鲤平声道:“还剩三副,除此之外便还要再等……”
“足够了,”费无忧咳了一声,他气血两亏,凹陷的两颊越发可怖,“朕没想到,那些丹药里竟有这般害人的东西。”
丹药中不仅掺杂着大|麻,还有摧毁人五脏六腑的猛药,御医断言已经无力回天,费无忧面露几分怅然,这几日他常常梦到费无愁,那人似乎在嘲笑他英武桀骜一世,最后落得个毒侵百骸的下场。
费玄舞颤着泪上前两步,喃喃道:“父皇……”
费无忧闭上眼,“莫要过来,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费玄舞只得定住脚步,殿内寂静无声,他有些无措,只能求助似地看了看陈双鲤。
陈双鲤正要开口,忽听费无忧道:“你二人跪下。”
两人互看一眼,不明所以,只得沉默俯首。
费无忧浑浊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视一圈,道:“玄舞,你记着,双鲤才是你的兄长,他是苍梧真正的二皇子。”
费玄舞猛得抬起头:“怎么会——”
“闭嘴,”费无忧匀了匀气,似乎将费玄舞吓到了,于是他又放缓了声音,“原来的那个人,忘掉他,你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瓜葛。”
费玄舞茫然地看向陈双鲤,无知无觉地握紧了手指,那上面还残留着陈双鲤的温度。
“朕要你日后都听兄长的话,谨记兄友弟恭,知道了吗?”
“我……”
“朕问你知道了吗!”
费玄舞盯着费无忧起伏的胸口,忍泪咬牙,叩首道:“儿臣记住了。”
陈双鲤垂下眸子,他知道这番对话是说给他听的。
既是要陈双鲤安心,也在给费玄舞谋后路。
费无忧喘着气,这时内侍端了煎好的药上来,他一饮而尽,随后被搀扶着下榻。
“朕去城南地牢看看。”
陈双鲤道:“儿臣为父皇更衣。”
“不必,”费无忧挥手,“为人君者,不许侍奉任何人。”
费玄舞听到这句话,抬了抬眼眸,在袖中掐紧了虎口。
·
费无忧悄无声息地出宫,他没有让人通传,来到城南地牢时也是静悄悄的。狱卒不意眼下这个当口还能见到站着的官家,纷纷吓破了胆,流着汗将他引到地牢深处。
钱玉听见门栓松动的声音,疲惫地抬起眼。
“来了。”
费无忧没说话。
钱玉也不行礼,一手支着下颌,“我一个将死之人,就不守那繁文缛节了,您自便吧。”
费无忧嗤笑,挥退其余人,漠然俯视着她,“你不怕死?”
“我怕得很,”因为多日未梳洗,钱玉发髻散乱,但越发衬出一股落拓不羁之感,“我当了计相,一天荣华富贵都没享受,就这么曹操去了,心有不甘呐。”
费无忧平声道:“你在恨我。”
“的确,”钱玉目中闪烁着精芒,“你变了,不再是那个匡扶社稷的陵王。”
她还记得费无忧与她初见时说的话:“女子不喜诗文,尤好经史,你野心昭彰,不过本王喜欢。”
那时钱玉不屑道:“民女志在庙堂,王爷喜欢有何用?”
费无忧道:“你我虽殊途然同道,本王可许你两样东西。”
“哪两样?”
“一为锦绣前程,二为庶民盛世。”
费无忧捧给了她第一样东西,但不论是他还是钱玉,都无法在有生之年看到“庶民盛世”了。
钱玉笑了笑,“当年你真狂妄,这样大逆不道的字眼也敢说出来。”
是啊,可是当他坐上了君主之位,逐渐忘记自己缘何走到今天这一步。一步登天后他将自己扔进飘渺的锦绣丛里,任民间沉疴渐重,他都像被麻痹了五感,漠不关心。
“所以这便是你弃了朕,投靠骆水天的理由?”
帝王不会认错,纵使他良心有愧,说出口的依然是谴责。钱玉看着这张脸,忽然觉得自己半生荒唐,居然将精力浪费在这样一个人身上。而她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听从费无忧的命令站在邓恩慈身后,待她发觉自己助纣为虐,已经位列四大奸臣之一了。
她噙着一丝冷笑,这抹讥讽刺痛了费无忧,他恶狠狠地说:“你想要的盛世,永远都不会有。”
钱玉一愣,放声大笑起来,“那难道不曾是你的雄心壮志?你为了恶心我,居然不惜践踏自己的理想?”
理想?他的理想早已变成坐拥皇位,如今他就是死也只会死在龙椅上。
费无忧漠然道:“朕今日来,不过是为看看将死之人。朕其实有些后悔,当年应该将你纳进后宫,而不是任你在朝堂上兴风作浪。”
钱玉亦冷冷道:“我也后悔,就算是上山当个女土匪,也好过信任你。”
“你——”
费无忧狠狠咳了一声,手指颤抖得指向她,“你这大逆不道的女人——”
“官家第一天认识我么?”钱玉嘲讽道,“既然您今日的目的达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牢里肮脏,罪臣便不留您了。”
她说着,利落地翻身躺下,留给费无忧单薄的背影。
费无忧动了动唇,他其实还有最后一句话没问出口。
不过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
十日后,是钱玉接受凌迟的日子。
帝已下旨,命国史院将钱玉的生平从贤臣列传改录到奸臣列传中去,并勒令所有五品以上的京官观刑,百姓们也可围观。
于是这为禁军带来了繁重的任务,巡检司也被调来帮忙,谢良辰将姬圆抱上马,牵着缰绳立在人群外围。
钱玉今日被好生梳洗过了,干净的囚服裹在身上,容色白皙,映着明亮的日光。
姬圆定定望着,某种程度上,她们之间算是有着杀师之仇。
钱玉抬眼扫视着观刑众人,她没有看刑台边围着的百官,而是越过他们望向布衣百姓。
她曾为他们殚精竭虑,但真相永远不会被公诸于世,唾骂声不绝于耳,她安静地受了这些污秽之言,平静地展开一抹微笑。
是非功过后人说,可她还没死,便已经预料到遗臭万年的身后名。
刑部尚书坐于监刑席上,看了眼天时,对刑台吩咐:“时辰已到,去衣。”
姬圆闭上眼。
这是对行刑犯的最后一道侮辱,身死之际衣不蔽体,更何况钱玉还是个女人。
钱玉可敬、可恨、可怜。但在姬圆的立场上,只能恨她。
钱玉被按到刑架上,衣带被刺刀挑开,一些胆小的人已经背过了身子。
她的眼睛睁得极圆,嘲讽地看向姬圆,眼神仿佛在说——
你瞧,这便是女子参与权力倾轧的下场。
钱玉主动入局,姬圆被迫委身,但她们之间的区别不大,该经受的灾难,一样都不会少。
渡琼与陈双鲤也坐在监刑席上,任由刑部尚书发号施令,自己未置一言。
陈双鲤看着远处的姬圆跳下马,掀开斗笠,将头埋进谢良辰怀里。
谢良辰柔声道:“不看了?”
“嗯。”
于是谢良辰抚着她的后脑勺,目光与陈双鲤交汇。
两人的眼神默契地分开。
“行刑——”
铡刀应声落下,血溅刑台,人群中发出惊呼。
姬圆身子抖了抖,谢良辰抱紧了她。
陈双鲤再度挪回视线,眼见一禁中的黄门不知何时出现在观刑席上,正附耳对渡琼说着些什么。
“何事?”
渡琼拱手示意黄门,面色凝重。
“杭南发来急报,盘龙军被两面夹击,战事告急。”
陈双鲤敏锐地捕捉到不寻常,“南元与杭南交界的地势我清楚,只要南元没有出山,何来两面夹击?!”
渡琼拧紧眉头,避过远方谢良辰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鲁南骆节使,通敌叛国,投靠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