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隆佑朝的禁中,中秋节都过得有些没滋没味。
慈元殿向来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这一夜除了鸾和进宫来,便只有谢良辰陪在严太后身边。
后花园里架起了戏台子,谢良辰坐在席上剥花生,也不要宫人服侍,不知不觉剥满了一小盘。
严太后侧头看他,“今日中秋,你不去瞧瞧官家?”
鸾和哼笑:“不必!我也没去看他,让他自己跟药炉赏月去吧,良辰何必去受那个气。”
严太后盯了会儿台上的伶人,说:“毕竟是‘父子’。”
谢良辰不置可否。
院内桂花铺了满地,谢良辰坐在树下,一阵夜风拂面,黄澄澄的花瓣落在盛月饼的盘子里,他将盘子向一旁推了推,继续剥花生。
“去看看他吧。”
谢良辰闻声抬头,见严太后招手唤内侍上前,取过一只腰牌。
“今日中秋,去看看他吧。”
严太后亲手将出宫腰牌递给谢良辰,谢良辰没动。
“放心,若是官家发现,哀家替你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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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楼内火光冲天,潜火队[1]今日因过节人手不够,耽搁了一小段时间,正在赶来的路上。青山楼众人也没闲着,纷纷打了水在外围灭火,苏诗曼则与渡琼从后院柴房里扒出来个人。
是和玉。
柴房门被撞开时,她正一手攥着引线,一手燃着火柴,渡琼立刻摁灭她手里的火星,将她拖了出来。
“双目无神,却还能行动,分明是中蛊了。”
和玉被绳索捆缚,目光还在无知无觉地搜寻着火药。苏诗曼拉过她的手,果不其然摸了一掌滑腻,“油也是她泼下的,都虞侯可有办法让她醒过来?”
“蛊术只有本门派的人能解,亦或是盼着她能暂时恢复神智,我可以用内力将蛊逼出来。”渡琼拧着眉道,“和玉姑娘今日不是子时才回么,怎么这会儿会出现在柴房里?”
“应当是吴重山有意为之,方才姑娘们说她去灶房端月饼,想必那时起便开始布置火药了。”苏诗曼将她轻轻靠在抱柱下,神色凝重,“原本我以为他当真对和玉有几分怜惜,不会将她利用得太彻底。如今想来,之所以当初没有要她性命,恐怕是为了寻机毁了青山楼。”
世上有一类男子,虽然无恶不作,但有怜香惜玉的心。苏诗曼以为吴重山是这种人,旋即后悔她本不该抱有任何指望他心存善念的侥幸。
他甚至还挑选了中秋节这一日来摧毁这座楼,足见用心龌龊。
苏诗曼回身望着熊熊火势,心下焦急,“阿圆怎么还不出来?”
她抬步要走,衣角却被攥住,苏诗曼回头一看,居然是和玉正拉着自己的裙裾。
“你醒了?!”
和玉双目恢复了些神采,慢吞吞地开口:“快,快去灶房……”
渡琼问:“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灶房里的火药,”和玉咳了咳,“我还有一处没引燃,若是……被火烧着了,火势会更大……”
“嘭”地一声,灶房的方向又传来一声巨响。
渡琼立即起身:“苏姑娘留在这里,我去!”
“不——”和玉一寸一寸地摇着头,“都虞侯快去寻殿帅……”
“眼下关头你要我如何去?!”
“你必须去,”和玉抬起眼看着他,“要快,吴重山的人扮作殿前司入宫向殿帅传了消息,等着把殿帅引来青山楼,来个瓮中捉鳖,坐实我们暗中帮助殿帅的事情……”
渡琼惊出一身冷汗,若是让费无忧知道谢良辰私底下还掌握着自己的情报网,以谢家岌岌可危的处境,这谋反的帽子可以立马扣下来!
“你快去拦住殿帅,不要让他过来!”苏诗曼急声道,“我去灶房,交给我!”
她拎过一只木桶,浇了自己满盆冷水,随后冲进了火海里。渡琼一咬牙,转身上马,扬鞭朝禁中的方向去了。
他们像被命运的绳牵引,头也不回地奔向无尽夜色,无人看见和玉的眼睛再次失去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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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圆赶到灶房时,耿云智已被断木砸晕过去,放火的人有心要置人于死地,将油全浇在了门槛上,门口在姬圆进来后便已被烈火包围,她们根本无法原路返回。
姬圆将耿云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瞥见灶台靠着的那面墙上窗户打开,黑烟从此处飘散出去,仿佛指引着一条生路。然而灶台上蒸笼堆叠,木质的笼屉是烈火的欢愉之所,整座灶台被烘烤得像一只掀开盖子的火炉。
怎么办?!
火势几乎要蔓延到姬圆脚边,她被浓烟呛得咳了几声,这时又一根横梁木应声而断,砸在耿云智身侧,紧接着火苗如游蛇一般攀附上来,燃起了一丛烈火,彻底挡住了门扉。
只剩一条路了。
若是只有姬圆自己,她有把握不被火焰伤到,径直从窗户跃出去。但是目下身边还有个昏迷不醒的人,她必须先把耿云智送走。
姬圆把心一横,双手用力抱起耿云智,脚踩着坍塌的蒸笼翻上灶台。
好痛!
火焰毫不留情地焚烧着她的脚掌,只需极短的一刹那,姬圆觉得鞋底被烧穿了,火焰亲密地啃食着肌肤,她忍不住痛叫一声。
耿云智被她托了起来,姬圆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双臂上,吊着一口气将她扔出了窗外。
姬圆满脸热汗,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将双臂撑在窗槛上,完全依靠臂力翻出了窗子。
她脚上拖着两团火,艰难地爬向湖边,在泛光的石砖上留下一条黑漆漆的印子。
“噗通”一声,姬圆把自己扔进了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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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良辰提着用油纸包好的花生米和两壶酒,独自一人打马从禁中出来,赫然发现远处奔来个脏兮兮的人影儿。
“渡琼?”
渡琼几乎是滚下了马,“殿帅!你不能去青山楼!”
谢良辰一脸莫名:“本帅不去青山楼,等等,那丫头今日是不是在青山楼过节?”
他正思忖着要不要把姬圆也带去谢府,渡琼高声打断了他的遐想:“您出宫来不是去青山楼的?没人给您递消息吗?”
谢良辰一愣,忽地沉下脸:“没有人来找过我,发生了何事?”
渡琼怔了怔,顿时狠狠跺了一脚:“糟糕!中计了!”
他这才觉得奇怪,和玉分明中着蛊,怎么说醒便醒了,怕不是那操纵蛊术之人的障眼法!
“到底怎么了?”
渡琼脑子里天崩地裂,将青山楼起火的原委三言两语交代了,谢良辰面色冷凝似铁,将手中东西扔到地上,勒紧缰绳在前疾驰,渡琼紧随其后,颤着声音说:“那幕后之人估计是想调走属下,趁机搞鬼!”
谢良辰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离青山楼越近,天空便被烧得越亮,红光落在他利落的侧脸上,折射出的却是肃杀的冷气。
潜火队也赶来了,谢良辰赶至青山楼时火势已被削退些许,他翻身下马,大跨步迈进园内,渡琼跟着他张望一圈,忽然道:“和玉呢?!”
姑娘们惊惶地摇着头,渡琼越想越胆寒:“那苏姑娘她们呢?”
“苏姐姐和姬姑娘她们还、还没出来……”
谢良辰顺着她们的目光奔向灶房,一脚踹开灶房的门,这里是火势最盛的地方,火焰撒了欢一样卷成气浪,谢良辰立在火海里,绛色的背影与火光融为一体,挺直的身躯伫立在断壁残垣之间,每一丝缭绕的黑雾都承载着戾气。
——没有人。
他看向此地唯一的生路,跨过断木跃上灶台,在火舌缠绕脚腕之前翻出窗外。
地上只有耿云智。
渡琼赶来将她架起,谢良辰望着那条黑漆漆的印子,目光定在那片泛着轻微起伏的银湖上。
“殿帅!”
渡琼话音刚落,谢良辰纵身跃入湖中,不多时便抱上来一人。
姬圆在一片气息紊乱中察觉有人正在唤她,那声音凌厉中又夹杂着颤抖,像破碎的冷刃,她在一声声“丫头”的呼喊中恢复了一点意识,腰间温热的手臂化作她浑身上下唯一一点热源,让她忍不住向谢良辰怀里缩了缩。
这一动便牵扯到了脚底的烧伤,姬圆一声闷哼,彻底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痛……”
“哪里痛?”
谢良辰抬手理着她湿漉漉的碎发,将脸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丫头,别睡,哪里痛,我给你看看。”
姬圆呢喃道:“你……怎么出宫了?”
谢良辰吸气,“你先告诉我,伤到哪里了?”
姬圆动了动脚,她的身子僵硬地像一具冰雕,相比之下,谢良辰抖得厉害。
他顺着姬圆的眼神望过去,呼吸一滞。
鞋子已经被烧成了几块破布,脚背上浮现起可怕的红肿,他轻轻托起姬圆的脚腕,发现脚掌处情况更糟,烧伤贯穿着皮肉,半边脚掌几乎要烂掉了。
谢良辰指尖颤抖着抚摸她的脸颊,“你是笨蛋么?爬个灶台都不会?”
姬圆挤出一丝微笑:“云智晕过去了,我力气小,没办法呀,等我好了你再骂我吧,我好疼……”
谢良辰不知道,这是姬圆第一次对一个人说“我好疼”。
她委屈巴巴地拽了拽他的袖子,轻微的力道对他而言却像拿着一把尖刀在心上划口子。举刀的刽子手并不熟练,却能精准找到他心中最脆弱的那块肉,反复洞穿。
谢良辰气笑了:“你也知道疼?”
这样的对话似乎有些熟悉,姬圆恍然间觉得,她也许要和谢良辰这样互相嫌弃一辈子。
谢良辰撕下自己的衣角,系在姬圆脚腕上,盖住她的脚,随后轻轻勾起她的小腿,将她抱起来。
“苏姑娘呢,可有找到?”
谢良辰语气含了一丝凝重,即便找到姬圆后,他蹙起的长眉也并未舒缓。
和玉支走渡琼,就是不想让他闯进灶房,而是让苏诗曼进去。
“殿帅,楼内都找遍了,没有发现苏姑娘!”
谢良辰沉吟片刻:“去楼外搜,先绕着外墙找,莫要声张。”
渡琼领命前去,谢良辰将姬圆抱到马上,不过片刻的功夫,渡琼又跑回来,脸色似见了鬼一般惨败,开口时已带了哭腔:“殿帅,找到苏姑娘了,她、她——”
姬圆不安道:“她怎么了?”
她边说着,边下意识地去找谢良辰的手,被他轻柔地握住。
渡琼噗通一声跪下:“苏姑娘暂无大碍,但是衣不蔽体,应是、应是……”
“被人凌|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