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费良辰如约赶来这间城郊茶铺,彼时大雨瓢泼,街上清冷萧索,陆非之端坐在桌边,如老僧入定。
他掀袍入座,陆非之抬眼望着那道修长磊落的深红色身影,领缘的火焰纹衬得他眉目疏朗如星月,眼尾微挑的桃花眼更添一分妖冶的艳色。
平心而论,在年轻一代中,陆非之还没见过气质如他一般锋芒尽显又丝毫不突兀的,仿佛他天生就该睥睨万物。都说冷宫是禁中最挫人锐气的地方,哪怕是条狼扔进去也得变成狗。可费良辰在那里呆了十年,一点阴翳之气都未沾染。
陆非之道:“以殿帅之聪慧,想必能猜到臣今日所求。”
费良辰颔首:“你肯将图纸让与本帅,此乃大功一件。本帅会传信给谢节使,让他照看好你在杭南的家眷。”
陆非之骤然抬头:“我母亲和欢儿她们……已经到杭南了?”
费良辰一笑:“本帅早有打算护他们周全,好让你再无后顾之忧,只是陆副使比本帅所料更加深明大义。”
一句“深明大义”仿佛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判词,陆非之身心回暖,像于苍茫大海中抓住了一片浮木,在即将沉沦之际微微喘息。
他眼角泛红,笑容凄苦:“如此便好,我也可安心去了……”
费良辰顿住:“什么意思?”
陆非之不答反问:“事到如今,殿帅可否告诉我,那日潜入陆府的究竟是何人?我虽知府门外有殿前司,可以依此推断是你的主意,但当时你的心腹亦都在门外。我府上有重兵把守,除非武艺高强且来自江湖,否则几乎无法闯进来。此人……是谁?”
费良辰心道这件事陆非之还真误会了,任何人都不会算无遗策,他也有棋差一招的时候,这一回是姬圆比他反应更快。
然而他长眉一蹙,开口时已带了几分寒意:“陆副使既知本帅还有别的心腹,何必刨根问底呢?”
陆非之不紧不慢道:“殿帅莫怪,臣是起了爱才之心。枢密院掌管军中人员调配,殿帅手下有这等人才,怎好一直隐姓埋名,不如给他一官半职,也好成全殿帅对他的器重。”
“不必了,”费良辰冷然道,“她如何安排,本帅自有打算,不劳陆副使费心。”
“好,好……”陆非之忽然抬手遮住双眼,一滴泪顺着掌缝滑落,看得费良辰一愣,“殿帅杀伐果决、有勇有谋,又爱护属下,臣如今可以确信,殿帅确为可托付之人。”
费良辰道:“陆副使这是何意?”
陆非之正要开口,忽然胸腔内一阵绞痛,紧接着呕出一口污血来。
费良辰连忙去把他的脉,陆非之挥开他,胡乱以长袖插着嘴角血迹,喘息着说:“没用的,我中了邓恩慈的噬魂蛊,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违逆了他的心志,所以必有一死。殿帅且听好,他……他要我向你套出盗走图纸之人的下落,然后假意向你投诚,再把图纸骗回来……若是以往,我还会犹豫,但这一次,我偏不!”
费良辰喝道:“本帅学过解蛊之术,你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没用的……”陆非之拉住他,齿缝间全是殷红的血,活似青面獠牙的恶鬼,眼神在疯狂与崩溃的撕扯间剧烈挣扎,“噬魂蛊一旦发作便再无力回天,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一介书生为何会知道江湖蛊术?”
他咳了又咳,满怀不甘地笑着:“我乃庶民出身,儿时最恨吃民脂民膏的官吏,那时还想着……做一个专杀贪官污吏的江湖大盗来着。”
费良辰默了片刻,说:“浮愁可不会什么蛊术。”
“是啊,不过我佩服他,劫富济贫,也算另一种行侠仗义……”陆非之神思逐渐涣散,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勉强打起精神,攥住费良辰的衣袖:“你一定要提防邓恩慈,他的野心远不止安稳做个富裕奸臣,他与三皇子的母族已暗中接洽多年!一旦三皇子得势,就是你穷途末路之日!”
费良辰垂下眼睑,只是答道:“我记住了。”
陆非之瞪着干涩的眼睛:“还没完!骆……骆水天也不能信任!虽然我与他志向相同,但他有时与邓恩慈更像一些,又比邓恩慈更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手臂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费良辰庄重地承诺:“副使说的这些话,良辰铭记在心。”
“良辰……呵……”陆非之微微一笑,“多好的名儿,怎么就姓‘费’了呢,良辰岂是用来糟蹋的……不过你比我要强上太多,殿帅,这条路一旦跨出去一步,就要下决心走到底,不能再回头了!莫要像我一样,瞻前顾后,不肯孤注一掷,最终落得个成为弃子的下场……”
陆非之的双瞳逐渐涣散,他已听不见费良辰的回应,耳中满是雷雨在搅弄风云。
就这样吧,一生受人钳制,终于在临死之际,拼命挣扎了一回。
费良辰坐在雨夜里,良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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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非之横死街头的事被传至大街小巷,侍卫亲军司亲自验了尸首,对外声称暴病而亡。邓恩慈作为满朝皆知的陆非之的伯乐,在费无忧首肯下破例暂时解了禁足,到陆非之的灵堂前掉了两滴眼泪。
陆非之家眷俱在杭南,费良辰上书一封,眼下京城纷乱,陆非之的老母及妻子不宜入城,不如由他来派兵将陆非之的牌位送回杭南。
费无忧念在陆非之兢兢业业为官数十载的份上,批准了。
于是世人纷纷感叹陆副使命运多舛,先是家中遭窃,后又暴病横死,与家小天人两隔。作为京官中为数不多的庶民出身者,他曾是无数平民求学子弟的楷模,他的死让这些人心生怯懦,似乎平步青云后的生活并非如他们设想的一般风光无限。
姬圆沉沉叹了口气,朝中局势越来越混沌,辨画的事情被一拖再拖,她觉得自己不像画师,而是个行走在黑暗中的刺客,望不到前路的尽头。
“姬姑娘?”陈双鲤见来登门拜访的竟是姬圆,不由喜出望外,连日阴沉的俊脸上难得浮起笑意,就连眼神也清亮了些。
陈宅是陈家兄弟来到京城后临时盘下的旧宅院,但在陈铭的打理下不出数日便装点得有模有样,别有用心地将后花园改造成杭南小桥流水的园林样式,秋日里大片落叶飘散在碧盈盈的湖边,俯瞰过去,湖面像一面镶着金边的镜子。
姬圆回想起上次在陆府分别时陈双鲤冷峻的样子,还是眼前这个少年一般的翩翩公子更让她习惯。
她怕陈双鲤误会,及时说道:“我是来找凌霜姑娘的。”
果然那人的眉眼耷拉下来,失落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拾起笑颜:“姑娘来得不巧,凌霜姑娘与家弟上青州去了,目下不在京城。”
姬圆讶然:“可是她还说过要等我的答复,怎么忽然便走了?”
陈双鲤牵袖为她斟茶,语气平淡:“是我让她走的。”
姬圆抬眸,等他解释。
陈双鲤说:“她对你不怀好意,留她在京城,对你来说是个隐患。姑娘若有什么话要告诉她,不妨由我转达。”
眼下他与她之间的相处,不再像初识时刻意的撩拨与亲近,平淡的态度反而更显真实。
可是他们中间终究横亘着一条人命,陈双鲤借姬圆之手让楚昭命丧黄泉,这注定了姬圆无妨将他当作朋友。
“麻烦陈公子替我转告她,”姬圆说,“我同意她的提议,若她能拿回我的眼睛,我可以保证此生不踏入天山教。”
姬圆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再像儿时那般,亲眼感受五彩斑斓的世间,直到凌霜从天而降,告诉她她的眼睛还在,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终于荡起波纹。
陈双鲤端稳地吃茶,秋阳落在肩头,衬得他身形清瘦挺拔。
“姑娘可是……不想回天山教?”
“如若可以,我的确不想回去,”姬圆说,“父亲曾叮嘱过我,最好永远不要踏入那里。想来他把我的眼睛送进天山教,也是无奈之举。”
陈双鲤望着她,目光轻柔而认真:“那你可知道,为何令尊那般厌恶天山教,还是将它择为保管你眼睛的地方,而不是它处呢?”
姬圆道:“父亲虽在苍梧结交甚广,但可信任之人并不多,天山教曾是他的家,他把眼睛送回那里,也是情有可原……”
陈双鲤忽然道:“也就是说,姑娘是认同令尊依然信任天山教这个说法?”
姬圆顿了顿,发觉一番推演下来,的确如此。
只是,太矛盾了。
陈双鲤目中似有怜惜,轻声道:“令尊厌恶天山教,却又对它信任有加,其实这并不矛盾。因为天山教现任教主,是你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她是令尊的亲妹妹——姬心茹。”
姬圆端茶的手臂一颤,茶水险些泼洒出来,她怔愣半晌,喃喃道:“……你说什么?”
陈双鲤沉沉叹了口气,决定将事实和盘托出:“姑娘,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凌霜为一己私欲,不肯告诉你真相,我却不忍心看着你蒙在鼓里。历代天山教教主继任后便要抹去姓名,加之你自幼长在山野,令尊又对你刻意隐瞒天山教的事情,你不知情实属情理之中。现在我将我所知道的告知于你,请你再做抉择,姑娘是否还是笃定,此生都不会踏入天山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