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殿帅府的客房宽敞雅致,姬圆坐在圈椅里,望着桌上还剩半碗的阿胶红糖水发呆。
她十四岁时来癸水,但从来没喝过这么滋补的东西,糖水甜滋滋的,漫过喉咙,姬圆觉得并不讨厌。
白瓷碗旁边是费良辰命人找来的一沓话本,美其名曰让她打发时间。姬圆看了眼半靠在床榻上睡着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还说身体不碍事,结果没说几句话便睡着了。
姬圆一边看话本,一边等下人来接费良辰回去。谁知冯嬷嬷来了也是一脸为难,说殿帅睡着时绝不让任何人近身,他们不敢碰殿帅,只能委屈他今晚在这里凑合。
姬圆看了眼费良辰袒露的胸膛,心想他一个病人,总不能歪坐一晚上。于是抱来一床蚕丝被,轻手轻脚地盖到他身上。
姬圆一不留神,冰凉的手指触到他胸前滚烫的肌肤,急忙缩回手,费良辰没什么反应。她抬眼一瞧,骤然见他额角上布满薄薄的细汗,那对浓长的眉紧挨在一起,嘴里正嗡哝着什么。
姬圆凑近探着他额头,果然发烧了。
不是说不让人近身吗,为什么她碰了却没事?
姬圆准备起身去找冯嬷嬷,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喝:
“……我不同意,凭什么让我进宫!”
姬圆吓了一激灵,回头见费良辰双目依旧紧闭,她的眉却跟着微微皱起来。
你不是从冷宫里放出来的吗,谈何进宫?
她驻足端详,费良辰的眉眼算不得温润,即便人是睡着的,凌厉的眉峰和上挑的眼尾也像几片带着弧度的薄刃,隐隐有锋芒倾泻。只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潋滟的眼波才会给人一种他可以亲近的错觉。
“我……不去天山教,想让本帅代替他当祭品,做梦!”
果真是把霸道刻进了骨子里的人啊,连梦话的口吻都是不容置疑的。姬圆见他抬手像个孩子似地在空中挥舞,不知在找什么,于是暗自摇头,把手臂伸到半空中让他抓着。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生出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感慨。
她是活在暗处谨小慎微的反贼之女,费良辰是高高在上的万军主帅,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但唯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天湟贵胄又如何,不过是换了个镶金的笼子呆着。
费良辰手里抓住了东西,果然不闹腾了,呼吸也渐渐平稳。姬圆站了一会儿,便打算把手臂抽出来,出去唤人。
她微微一动,手臂被紧紧攥住,姬圆用力向外拉,费良辰收力更紧,他的手指力量根根分明,箍得她吃痛。姬圆猛一抬头,撞见一双黑漆漆的瞳孔内翻卷如浪涌的眼睛,一时忘记使力,整个人栽在了费良辰的胸膛上。
完了。
与被他抱起来时的感觉不同,姬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几乎是整张脸糊到了光洁紧致的肌肤上。
费良辰也是一愣,浸病的疲乏劲瞬时烟消云散,他静静感受着胸膛上又长又痒的睫毛,好像无数把小勾子搅动着他的心。接着是长睫下的鼻梁、水润的嘴唇,很快一张清丽玲珑的脸便随着肌肤贴合的触感被描绘了出来。
费良辰脑子里嗡地一声,我在想什么?!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与姬圆立刻推开彼此,费良辰冷静下来,在一片昏暗中打量姬圆,她的两颊微粉,不沾红尘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落进人间的生机。
他迅速地收拾好所有情绪,开口时已是冷冰冰的语气:“丫头,你都听见了什么?”
他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大概说了梦话,不然以姬圆的性子,怎么会主动靠近。
姬圆后退到床榻另一边,遏制住剧烈的心跳,淡淡道:“没什么。”
费良辰死死盯着她,面沉如水,空气中有片刻的沉静。
“撒谎。”他唇角一勾,下一瞬猛然欺近,单手扼住姬圆的脖颈,恶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听到了什么?”
费良辰清楚地记着自己做了什么梦,如果姬圆因此得知他的秘密,那这个人决不能留。
姬圆睁大了眼睛,脖颈上的力度凶狠得根本不像一只病人的手,她不明白费良辰怎么就忽然变了个人。
不,也许他根本没变,只是没来得及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
姬圆用力掰开他,方才那点同病相怜被费良辰彻底掐没了,转眼又变回冷淡的样子:“你说你不愿意当祭品,就这样。”
她刻意隐去了上一句话,果然费良辰狐疑道:“就这么一句?”
“对,不然殿帅自己说说还梦到了什么?”姬圆冷漠地扫视他,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我早知官家与天山教之间的事,不是从你嘴里知道的,放心。”
费良辰了然,想起他恨透了的天山教,倒是与眼前这位女子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沉默半晌,冷然道:“如果是这句,倒也没什么。”
姬圆奇道:“殿帅不怕被官家听了去?”
他面露讥讽:“有谁愿意心甘情愿被送去当祭品?都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工具’,活一世的目的就是为旁人的人生做注脚?不忿是人之常情罢了,本帅不求无愧天地,只求无愧于自己,又有何惧?”
微风吹过,窗外层叠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烛火燃尽,姬圆又陷入满目黑暗。
她与费良辰截然相反,一路所求是无愧于任何人,唯独不求善待自己。
费良辰:“……你笑什么?”
姬圆自嘲着摇头:“我方才还劝殿帅要能屈能伸,现在想想,是自己都想不通透便好为人师了。”
姬圆满以为人只要活着就是自尊自爱,殊不知她所理解的与费良辰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费良辰目光冷下来,声音透着沾染病气的喑哑:“不错,好为人师。”
姬圆没吭声,她果然不适合多说话,这次便心甘情愿地认了。
她起身说:“殿帅病了,我去叫嬷嬷们来伺候您。”
“慢着,”费良辰先她一步下榻,衣带已经系好,胸肌若隐若现,“你这眼睛,走路不摔跤就不错了。过来,本帅带你出去。”
姬圆迟疑道:“殿帅还病着,我去找灯笼来吧……灯笼呢?”
那盏灯笼内的蜡烛已经燃尽,让方才来过的冯嬷嬷提去换芯了。
费良辰在黑暗里无声笑了笑,姬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依旧冰寒,却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一片袍角:“知道本帅病着就好,牵着它,别摔跤。”
他见姬圆一脸莫名,又恶狠狠地补充一句:“不然你还想让本帅抱着?”
姬圆立刻攥住了袍角。
费良辰满意一笑,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走着,姬圆听着他一声声耐心的叮嘱:
“这里有门槛。”
“要转弯了。”
“这是竹篾帘,蹭到了也不用怕。”
姬圆谨慎地拽着袍角,坚决避开费良辰的手臂,此时此刻十分奇异,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怕黑,牵着爹爹的袖子走夜路,心里便会安定些。
——就像现在这样,在黑暗里抓住了一小片光。
费良辰呢,感受着衣袖上轻微的褶皱,那一点若有似无的重量压住手臂,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到了这浅浅的触感上。
二人畅通无阻地回到正厅,屋内灯火通明,姬圆揉了揉眼睛,不等费良辰开口,自己跑去叫嬷嬷们唤郎中。费良辰便也不折腾了,转头叫侍从吩咐厨房把膳食端上来。
于是姬圆面前便有了黄金芝麻卷、红枣糕、紫藤花饼和核桃酥摆成的拼盘,厨子别有用心地在每一味糕点下面托了一片绿油油的芭蕉叶,各色糕点码在上面,像新鲜的花瓣,而费良辰面前则是一大碗黑浓的汤药,正冒着不合时宜的热气。
姬圆愣了神:“殿帅这是做什么?”
“猜你应该饿了,”这是他从春香楼那里打听到的姬圆爱吃的菜,特意没点栗子糕,“坐下吃吧,本帅和你说说话。”
姬圆沉默地举起玉箸,这回切记多说多错,只等费良辰开口。费良辰看她像个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紫藤花饼撕成两半,一声不吭的样子好像受了委屈,这让他心里没来由地愧疚了几分,是不是方才话说得太重了?
“丫头,本帅没有指责你的意思,”费良辰清楚地知道误会不能隔夜,亲自动手夹了一块枣糕给她,“本帅是希望你有时候也能为自己想想,因为你先生对你的期待,为一个已死之人赴汤蹈火,值吗?”
姬圆看着安静躺在碟子里的枣糕,莫名从费良辰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别的东西,他好像是在对她讲话,却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一时弄不清这奇怪的想法从何而来,只得说:“多谢殿帅指教。”
费良辰无声看了她一眼,帝师教出来的学生就是这般时时刻刻谨记着礼仪行止,这样也好,比吴重山身边只知淫|叫的女子顺眼多了。
“嗯,等你想明白了,再来当本帅的老师也不迟。”
他知道姬圆不是不自爱,只是有时候把先生的旨意奉为圭臬,反倒让她轻视了自己的意愿。
“……殿帅说笑了。”姬圆默了默,尝试着缕清自己的想法,“我的确与先太子没什么来往,但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费良辰闻言不置可否,他将药汤一饮而尽,苦味在舌尖蔓延,缓缓露出一个张狂的笑。
“丫头,你久居山野,还是把世事想得太简单。”
姬圆不解:“殿帅何意?”
“你我皆是凡人,不是那天山神,做不到万事尽善尽美。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欲望。”他用目光细细描摹着那双浅淡的眸子,语调难得柔和,但讲出来的话却堪称字字诛心。
“在本帅眼里,本心才是第一位。若是本心要为恩情让路,那么本帅宁愿做那个忘恩负义之人。”
“你要先成为你自己,然后才是姬鹤的女儿、姚允山的徒弟、先太子党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