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二修)
“开门!快开门!”
大雨滂沱,黑沉乌云似群蛟在空中盘旋,如瀑的雨水顺着飞檐浇在泥地上,姬圆半泡在门前凹陷的水沟里,绝望地叩击门扉。
“爹!求求你,把我的眼睛还给我,快开门!”
门内寂静如斯。
哭喊声穿破云层,一道惊雷乍现,照亮孩童苍白可怖的面庞。她的双眼处空空如也,鲜血从两只窟窿里顺着脸颊流出,同雨水和泥点子混杂在一处,在她揉皱的衣料上留下大片污秽。
“还我眼睛……”
屋内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姬圆仿佛对着一片虚无卑微地祈求。
“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呀!阿圆错了,阿圆会改的,爹——”
姬圆累极,她目不能视,在雨水的浇灌下辨不清自己留了多少血。
我怎么还没死?
她放弃了挣扎,无知无觉地走进雨雾里。风雨声稠密交织,在耳边无情嘲笑着她的落魄,姬圆一不留神被衣裙绊倒,头上的钗子飞出几丈远,人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姬圆泡在水里,如陷深渊。
好黑,好冷。
不知过了多久,青蝶落梅的簪子被捡起,一双长靿靴停在姬圆面前。来人打着一把油纸伞,身形完美地遮盖在伞下,他通身干燥,任伞外风雨飘摇。
“我的眼睛……”女娃娃昏迷中犹在呓语,伞下的男子叹了口气,他站了片刻,终究还是蹲下身,将手探出雨伞,覆盖在她眉下的空洞上。
·
“阿圆,阿圆!”
姬圆回过神,见姚允山一手捻着胡须,正纳罕地望着她:“这张桌子你已经擦了二十遍了,丫头,你有心事?”
姬圆抬起头,自己正身处酒楼内一角,堂中人流攒动,四周弥漫炒菜的油味。她腰间围着围裙,窄袖高挽,露出一段光洁的手臂。
姚允山正坐在对面摇头晃脑,就着食客吃剩的花生米喝酒,姬圆一看便知他又在偷懒了。
她盯着手里的抹布,片刻后将它扔进水桶里:“没什么,先生那边已经忙完了?”
姚允山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提醒过你么,到了外面不要喊先生!”
姬圆顿了顿,抬眼只见暮色四合,于是利落地解下围裙叠好,说,“祖父稍坐,我去领工钱。”
说罢起身,系紧斗笠的系带,排到队伍最后面去了。姬圆趁姚允山不注意时抹了把后颈上的冷汗,那里已经湿了一片。夕阳透过斗笠垂下的素纱照进她眼里,她的双瞳却像不上色的画布,没有镀上一丝暖意。
她回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双眼处火辣辣地疼,于是伸手隔着睫毛摸了摸眼睛。
不是空的。
掌柜看了她一眼,斗笠下是流畅白皙的下颌,红润的嘴唇轻抿着,好似两片小巧的花瓣,发丝顺着纤细的脖颈垂下,整个人像山间未熟透的青果,清透又带一点疏离。
也不知这姑娘是怎么想的,天仙般的样貌,却总喜欢戴着斗笠示人。
“一共二十文。”来酒楼上工的杂役不少,她干活最麻利,只可惜寡言过了头,闲暇时也不与人攀谈,而是自己寻个角落,默默把玩一支青蝶落梅簪。
姬圆道了声谢,将铜板仔细收进荷包里,又找来姚允山随处乱扔的蒲扇,替他擦干净酒壶,师徒二人便往山里去了。
越是朝山谷深处走,行人便越少。山间雾霭弥漫,头顶偶有几只青鸟飞过,姚允山在前头哼歌,姬圆默默踩着小溪上的石子,除下斗笠呼了口气,任山岚灌进口鼻。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1]
姬圆问:“先生,咱们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姚允山随口道:“刚搬来不过十日,眼下还算安全,没人会找过来!”
天色几乎要全黑了,木篱围成的小院就在不远处的翠竹掩映之下,姚允山有些担心,回头叮嘱她:“天黑了,你看不清路,把竹竿拿出来吧。”
姬圆却说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姚允山前面,替他拉开院门——
两人双双愣在原地。
他们这座神鬼不知的山间小院,今日在石桌前竟坐着两位身穿武服的男子,一人面容稚嫩、稍显年轻,另一人则身材高大,肤色略黑,右眼处有一道疤痕,断开了浓密的眉尾。
“……”
姬圆借着月光勉强分辨出二人腰间各配了把短刀,顿时神情一凛,袖中簪子悄然伸出,姚允山却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阿圆,为师今晚想吃青椒皮蛋,去灶房做饭吧。”
姬圆老老实实说:“我不会做饭。”
姚允山瞪她一眼:“多嘴,让你去便去!”
姬圆只得道是,知道先生是要调开她,于是转身朝西边灶房去了。那名面上有刀疤的男子目光在她身上一转,待得身形消失不见后,才起身与另一人一同跪倒:“袁枭与楚昭,拜见帝师!”
帝师姚允山,曾是先太子的先生。十年前的东宫之变后因拒绝辅佐当今官家而隐居山野,不仅官家费无忧想把他找回来,先太子余党也在追寻他的踪迹。
十载光阴转瞬即逝,该来的总会来。
姚允山沉默片刻,扔掉酒壶:“我早已不是帝师,尔等不必行如此大礼。”
袁枭恳然道:“帝师切莫妄自菲薄,我等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得帝师住处,今日为何而来,想必您一定猜得到。”
·
灶房另有一小门背对着院子敞开,姬圆坐在矮凳上,摸出腰间的玉佩,举到月光下细细打量。
这是半块上好的和田玉,雕琢着一只鸟,只有半截鸟身与短尾。她手指摩挲着裂痕,玉质握手生凉,断裂处前几年还有些锋锐,硬生生被她摸钝了。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可是玉佩的另一半在哪儿?
碎玉折射出一束月光,打在姬圆的眼睛上。她的瞳色异于常人,是极浅淡的灰。
酒楼掌柜那是没机会细瞧姬圆的脸,若是看得分明,必然会在美人的夸赞前加上“木头”二字。
这无神的眼睛,实事求是地冠之以“木头美人”的称呼,倒也不算过分。
屋外传来袁枭的低语:“帝师教导此女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该让她报恩了!”
姚允山不为所动:“老夫十年前便说过,朝堂政事从此与我无关,那丫头也一样,二位慢走,恕不远送!”
他摸出一坛新酒,兴致盎然地揭开布封,就着酒香陶醉地吸了口气。
袁枭脸色变了变,耐着性子道:“帝师如果不主动出击,费无忧早晚有一日会找上门来,届时你我都不得好死!”
十年前还是陵王的费无忧杀兄夺嫡,东宫祸乱震惊朝野,姚允山因不反对新帝登基留下一命,但重臣拒不为新帝效力,就算隐姓埋名,余生岂会有太平之日?
姚允山却悠然自得:“他找不到我,老夫有阿圆那个鬼丫头,带着我这把老骨头四海为家,逍遥快活着呢!”
姬圆在姚允山的训练之下,确有一手反追捕的好本领,不论是乔装打扮还是绑个人质,她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法子带着先生逃之夭夭。
袁枭沉着脸,眼皮上的刀疤平添几分阴沉的狰狞:“帝师自己倒是乐得自在,可芸芸众生却还陷在泥淖里煎熬。我且问帝师一句,可还记得费无忧有个儿子,一直被关在冷宫里?”
姚允山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只是颔首:“自然记得。”
袁枭冷笑一声:“二皇子费良辰,十年前便被放出来了。”
姚允山一怔。
袁枭道:“帝师莫要小觑他,费良辰从冷宫里出来后,第二日便从军成为殿前司的禁军班直。传闻此子骁勇善战,从军仅十年,上个月便被封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了!二十三岁的殿帅[2],古往今来第一人!”
姚允山迟疑道:“从未听闻费良辰被释放出冷宫,怎会骤然封为殿帅?”
袁枭捏紧拳头,怒声道:“他年纪虽小,却诡诈奸猾!从军时用了假名字,又因自小长在冷宫,无人见过其相貌,所以便瞒天过海,直到获封殿帅的那一日才昭告天下他是皇子的真相!”
袁枭唾沫星子横飞,他辗转打听了这位二皇子的奇闻异事,原来十四岁时在猎场三箭射死猛虎的是他,十六岁时仅以五十人的轻骑火烧南元营寨粮仓的也是他。军中甚至有传闻真正的二皇子早已葬身冷宫,现在的这个是尸鬼还魂,活脱脱一个“现世修罗”。
“先生,吃饭了。”
姬圆端着碗筷走来,没有姚允山想吃的青椒皮蛋,只有两碗白米饭和一盘前些日子腌好的咸菜。
姬圆把筷子给姚允山摆正,不动声色地撤走酒坛,又在杯子里倒好清水,徒留袁枭与楚昭面面相觑。
“对不住,家里没米了,没有吃食款待二位。”
姬圆淡漠地说着,闷头专心吃饭。
先生说过,对不速之客不必以礼相待。
楚昭望着盘里黑黝黝的菜苗,居然咽了口唾沫,讷声道:“能给我吃一点吗?”
姬圆不至于苛刻到吝啬几根咸菜,于是递给他一双筷子,楚昭看了眼冷着脸的袁枭,只得作罢。
姚允山头也不抬:“这费良辰就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那也是朝堂那帮老怪物们该操心的事,与我何干?”
袁枭呼出一口浊气,绕了半天,终于要说到关键之处了:“帝师就没想过,他会是未来的储君?您不必拿费良辰出身冷宫来糊弄我,苍梧国铁律,诸王及皇子中只有太子才可掌实权,如今他手握一半的禁军兵力,东宫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姬圆听了半天,终于有了听不懂的地方,于是问姚允山:“先生,二皇子为什么不能登基?”
袁枭纳罕地看着她,姚允山只得解释:“当年东宫之变,费无忧掳走太子殿下的妾室庄才人,后来庄才人在禁中诞下一子,是为三皇子,然实为太子殿下的遗腹子,此事费无忧并不知情。”
姬圆倏然明白了,二皇子不能登基,因为对先太子余党来说,这皇位只能让三皇子来坐。
她点点头,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像所有在书院听讲的学生一样,工工整整地记录下来。袁枭盯着那厚厚的笔记,不禁嗤笑:“她便是姬鹤的女儿?”
他话音刚落,忽觉背脊发凉。姬圆寒冷的眼锋扫来,袁枭心里一咯噔,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冰柱上。
那样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迸发出的寒光却更纯粹。
她不喜欢袁枭念父亲名字时的语气,傲慢又愚蠢。她爹能文能武,更是一代武学宗师,就连当年的四大名臣见了姬鹤都要礼让三分,这袁枭是什么来头,气焰竟如此嚣张?
袁枭被那眼神震慑,鬼使神差地收敛几分,他定了定神,转而对姚允山说道:“我等此次前来,是有两件事要拜托这位姑娘。一是赶在费无忧之前入都破解《万里山河》图的秘密,二是寻找机会,让那费良辰——”
“永远登不上皇位。”
袁枭不傻,不会平白无故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一个小姑娘。盖因他清楚姬圆一身功夫为姬鹤亲传,眼下他们实力微弱,与其硬碰硬,不如以姬圆为突破口,做掉费良辰。
“登不上皇位?”姬圆沉吟片刻,“让他断子绝孙,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