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逢
孙府还是老样子。
等一众人收拾完了房间落了座，仿佛又回到了平常的日子。
瞿清的饭菜都没吃几口，心里总像是堵了什么事，一种憋闷、惆怅的心情始终挥散不去。
是了，萧潜安无端睡到野外的事还没解决。
他趁着无人注意，推门出屋，一手捻算时辰和方位，另一只手下意识握了握手心下一直放着的玉佩，然后朝着西南方向去了。
出了街从老婆婆屋子角拐过去，是一条不怎么宽的小道，大概两个人并排走肩膀能互相碰到。
前面就是他们所说的山鬼传闻的两处园林之一。顺着那条路上山，山上还有一座更大的。
抬腿的瞬间瞿清愣了一下，山上草木枯朽，唯有两片翠绿朱红，他又将伸出去的腿莫名其妙地收了回来。
……
总觉得这个萧潜安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也不似收养来的——
为什么他身上的黑气伤得了孙亦，而在攀附上自己臂膀的时候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昏过去的那会儿黑气乱窜，却能够被瞿清的灵流轻轻松松地压下去。
还有那一块儿玉佩……
被萧潜安触碰到的瞬间寒意爆发直入心神。
……
“快，动作快点儿。”
瞿清在房里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
“这又是在闹什么。”
声音是从书房前的那个主院里传出来的。
瞿清睁开眼看窗外，太阳已经要下去了，府上还有院子里的灯笼都已经亮了起来，在窗户纸上投下摇曳明灭的碎影，虚晃得都不像是真的。
“好了老爷！栽好了！”
“我过来看——”
“啊！——”
话音陡然被吞没在呼啸的风声中。
晴朗的天气里怎么会起风？！
“啊，老爷！灯笼都吹掉了！您在哪儿啊！”
窗户上的飘忽着的影子蓦地没了。
门被吹开又猛地拍回去，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砰砰”响动。
那怎么看都觉得不太舒服的树……
“哈？树！！”
瞿清出来一看，还真是——
院子里最后栽下去的那棵树位处西南！其他几棵树当时来的时候瞿清没注意，只是直觉上看着很不舒服……
现在一看，一棵最大的树栽于西南，其他几棵也都镇在了邪位上！
西南主阴阴气旺啊！这人竟然怎么凶险怎么来！
“是你家树栽得不对！”狂风呼号间将瞿清的声音吞没得所剩无几，院子里露天，原本还算明亮的光线陡然一下暗了。
瞿清出手对上了风涡，打开守护结界。
“真是哪个方位动不得你还偏偏动哪个方位！宅子都变成阴宅了，不出事才有鬼了！”
刹那间又是阴风阵起，搅乱满庭的飞叶。
枯叶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在皮肤上留下细长的口子，幽幽地往外渗着血。
可是反观这庭院里除了那几棵光秃秃的树，根本就没有能掉叶子的东西！
那树叶分明就是从地底下卷起来的！！
风将院子旁边的所有门吹得哐哐响，几乎是下一刻就要被掀翻一般。
唯有主院里栽下去并不久的那几棵树，犹如钉死在这里的尸骨，一丝一毫也未动。
孙府上下的人都处在一片恐慌之中，众人纷纷往屋子里躲。若不是有瞿清在前面顶着，估计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跑就会被当场拍死在墙壁上。
瞿清结印护住孙府人群，转身进了院子中心的风涡。
最后一枚阵眼落下，死阵已成，就算现在毁也已经来不及了。
“哎！你撞到我了！”
远处的门里传出来萧潜安的声音。
半大点的小屁孩儿差点被踩，嚷嚷着在人群中试图找到一点存在感。
“把萧潜安带走！”瞿清慌忙出声。
小孩子最容易受伤或者被附身，更何况他还是灵神最弱的那个。
“潜安！快过来！”
萧潜安冲出来的时候，孙亦刚好就在门边待着，只等他出来了。
孙亦把萧潜安捞进怀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往院子角落的那一处房间里躲。
瞿清收回视线，他本身顾不过来那么多，开出结界挡了往自己身边擦过来的沙子。
孙亦将萧潜安抱在怀里护住，身边卷起来一阵狂风，风中裹携的沙子露出尖锐的角，孙亦的胳膊上肉眼可见多了几条鲜红的血痕，血迹沿着被划破的素灰色衣裳缺口不断洇染。
枯木……
这里的景色如此，那么别庄里的……
花草虫鸟，山水庭园，竟然全都是靠灵力维持的！
孙府凡人无异，怎么可能靠灵力维持整个别庄？！
——萧潜安！
难怪他就算被拐到野外也毫发无损，难怪他碰到玉佩会产生共鸣，难怪……这孩子总贴着自己。
一瞬间又是被回忆淹没。
瞿清头痛欲裂，如同落入网中的鱼，挣扎着想从中脱身。
他灵流滞塞的那一瞬，孙府的结界松动，一处宅院差点被连根拔起。
“孙姑娘！”
瞿清进了阵眼，能力本就受限，这边庇护着整个孙府，他身体被风涡中心的阵石擦中，背后素衣已经沾了几片朱红。
萧潜安和孙亦两人虽说是躲在屋子里，但这风把门都快掀了，怎么抵也抵不住。
看着外面形势的孙亦慌乱中张了口，正准备答应，可是他转念想到仙君说过的话——
鬼气弥漫的时候是不能随便叫人的名字的。而且，当初开玩笑的时候他记得瞿清明明说的是叫他“姑娘”。
虽然是姓孙，但还是不敢贸然答应。
于是他又赶紧闭了嘴。
这其实并没有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但唯一让他本人有点难过的是——
就在刚才张嘴的一瞬间，他毫无防备地吃了一口沙子。
孙亦：“…呸…呸……咳咳…………”
“潜安，别出去！”
萧潜安不太老实，挣着从他面前要溜出去。孙亦柔柔弱弱，没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竟然这么大的力气。
“哎！潜安——！”
萧潜安跑出去了。
外面飞沙走石的，除了瞿清便再没有旁人了，这时候出去除开危险不说，这不是添乱吗！
“萧潜安！回来！！”孙亦抬腿出去追，门却“啪”一声关上了。
关得严严实实，孙亦扒了半天都没能打开。
“孙姑娘！”瞿清再一次破出雾障，“你有气就出来撒！先说清楚！这么多年了还一直躲着算什么！”
话音刚落，空中幽幽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凄楚。
女人嗓子里像是卡了血块，每一声都是在拉扯声带，从喉咙底下很深的地方吐出来。
“啊……”
孙老爷被风中裹挟的石子刮伤了眼角，血滴从眼尾落下，带出一条长长的红痕。他一个没站稳，一把扶住身边一棵树，树皮粗糙，抵住掌心的裂口，硌得生疼。
“我……只不过是……想回来……认祖归宗，我只……不过是想……”
“让你们……认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嘶哑，喉咙口含糊着血块。
她从风涡里骤然抬头，脸上和脖颈旁边的皮肉已经完全腐烂，露出带着暗红色血团的森森白骨，破碎的肉条挂在骨架上，眼球卡在眼眶里被腐肉拦住。
一身白衣遮不到腿脚，像是在血水里打过滚，沾染不少黑泥和污血。
她的声音骤然间爆发，嗓音直击耳膜——
“认我啊——！！”
众人一瞬耳鸣，瞿清压下心口不适，将口中泛起的血水咽了下去。
眼看着那长长的指甲打着轻微的卷，像钩子一样朝着瞿清猛地刺过来！！
如果现在避退，孙府的结界势必会受她这一击，灵力波动会暂出破损……
瞿清每一世转生之后灵力都会受限，现在的能耐护不住那么多人了，而自己还留在风涡里……
不行，哪怕挨她这一下现在也不能松。
也就是在当口，萧潜安从房里出来，手里攥着一块儿一模一样的玉佩。
翠碧染血，滴红不落。
跟瞿清身上带着的那一块，是出自一对的。
“水神上仙！”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萧潜安不到成年男人腰部的身形骤然拔高，眨眼的功夫就从七八岁的一个男孩子长成了一个清瘦的成年人。
甚至比瞿清都还要高一点。
萧潜安冲着阵眼奔去，脚尖点地纵身往上。
女鬼被猛然间拉开，离瞿清足有一两丈远。
瞿清瞳孔骤然紧缩，趁着这个间隙从风涡里脱身，孙府的结界明灭一瞬，并未有其他异常。
女鬼正欲反扑，却被横空一掌打在胸口。
她被打退几丈远，撞在阵中心的风涡壁上，卡在眼眶里的眼珠子差点飞出来，舌头还剩下一小截儿，垂出牙齿外。
“嗯？！啊啊啊啊——”
女鬼爆发的瞬间撼动了整个死阵，矗立在院中的树都在剧烈震颤。
瞿清脸旁又多了一条血口。
萧潜安站在旁边，替瞿清开出结界。
瞿清这些年灵神受损太严重，心口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会犯疼，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缘由。
众人躲在结界下的房屋内。
孙亦还被关在门里。
阵中两人，一鬼。
突然间，风涡的正上方传来一声暴呵——
“孙意兰！谁准你伤他的！”
刚才出手的并不是萧潜安，更不是瞿清。
而是这个……
突然出现的男人。
萧潜安终于等来了救星，语气里都是掩盖不住的狂喜和放松：“主上！”
瞿清抬头。
那人还是那般清瘦，跟萧潜安一个少年比起来也没差多少。
身形颀长，衣袍翻飞。
那一张熟悉的脸还是老样子，长得挺俊的，下巴不怎么尖，多大的人了还反而带着几分孩子气。
两人相视的刹那，回忆如同枯竭的水流重新开了闸，过往的瞬间翻江倒海地袭来。
似乎每一世的轮回都会碰到这样一个人。
无休无止的轮转中，就像一个解不开化不散的死结。
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不清，明明都死在了他的手中，却依然觉得两人不是仇敌相对，而是故人重逢。
方才的狠厉骤然不见，剩下温温沉沉的语调融在木兰花的清香中传来——
“我的水神上仙，好久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