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风雪夜、美妇人
过了几天,十一月初,入冬了,树苗进入休眠期,阑缇提前给它们上了充足的肥,便像怀胎的母亲期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期待着它们明年生长、盛开。天气寒冷起来,即使在室内也要披上厚厚的毛毯,戚远洲却气色甚好——寒凉的天气叫他不再那么苦痛,日子平淡而真实,而阑缇秉持着一贯神秘莫测的的作风,除了越睡越久、越吃越多,这之外一切正常。
每当他问起:“你说的让我回南风的方法,到底是什么?”阑缇就会摇头摆脑,像个出山的小道士:“天机不可泄露,你且等着便是。”她有时又会梦见琼华,梦里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梦里琼华还是那个穿着橘色宫装嘴巴里塞满东西的小公主,它们于花园中对望,假山上,池塘旁,那小丫头依旧是掉了他满头满身的糕点渣子,灰溜溜地来到他面前,跟她道歉,给她糕点,而后却突然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他看去,小丫头眼睛哭得红红的,充斥着破碎感,他便总是从这时候惊醒,琼华,他在心里默念,又发现自己被一双手环住,转过头,是那只灰扑扑的小妖怪。小妖怪睡颜静谧,仔细看去,脸上还带着极难察觉的笑意。这笑意和小妖怪看梨树时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你是有多宝贝那两棵树呀。”他低语,弯曲食指轻轻刮上小妖怪的鼻尖。
时间越久,他就越发觉得,琼华好像已经变成了他脑海中的一个符号,只是他一这么想,晚上入睡就必会梦见那个眼睛红红的小丫头,“等我回去。”等他回去,回到世子府,他再见一见琼华,他追着跑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儿,他只是太久没见她了,他想。
阑缇买了个炉子,每天去集市上购点儿食材,煮一些杂烩的汤,和小侯爷两个人坐在房檐下,一人端着一碗,热汤冒着白气,白汽后面是侍卫们松动的脸。
——是很香,你觉得呢?
——的确,给我闻饿了。
侍卫们默默用意念交流。
西莱的初雪比南风要来得早,飘飘扬扬地优雅落下来之时,阑缇正在窗前剪窗花。窗户开了半扇,通风散气。
“小侯爷,下雪了。”她道,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是吗?!”戚远洲跑过来一瞧,“果然是!”他笑道,紧接着便兔子般地跑出去。
少年郎在雪中热烈地笑着,阑缇用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看久了,她便也跟着笑,又得趣儿了,随手一指,风就卷挟着雪花,绕着少年袅袅地转,把他困在这小小风圈儿里。
“小妖怪,别闹啦!”戚远洲笑着喊,那风就立马加速,雪花更密了起来,侍卫们看着,都道这小侯爷痴了,无非就是刮起了大风,他就把风雪当作妖怪,私下偷偷地议论。
初雪下了薄薄的一层便停了,小侯爷还未尽兴,只得用脚划拉着薄雪,画出一个又一个图案,他叫阑缇出来,给她看那脑袋大大的,头上两只尖尖的耳朵的,道:“这就是你。”阑缇回他个白眼,一脚嚯啦开,外加一个爆粟,转身回屋,却偷偷笑起来。
质子府宅经过了一场雪,更加冷了起来,戚远洲道这屋子不够暖和,特地出去找了工匠来,使了银子,又挖了一条新的地龙,上面派了人下来给他们烧煤,屋内还有一个地炉,阑缇就不用再披着厚厚的毯子了,成日里惬意地坐在地炉旁喝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个主子,戚远洲是她的仆人。
天冷,便不再好出门逛集市,俩人时常在屋子里斟酒对酌,喝醉了,或是就地倒下睡着,待炎毒发作起来,戚远洲便拱过去抱住,又或者开了窗子对着窗外的侍卫们道:“深夜寒凉,大哥们切莫受寒啊!”接着是一串醉醺醺的笑声,又咣当一下关上窗户。
醉的狠了,戚远洲过去瘫在阑缇身旁,胳膊搭上她的腰间,沉沉睡去。
他又进了那个梦,又附上了那个少年的身。
梦里也是冬日,黑夜,大雪漫天,比戚远洲见过的任何一场都要大,鹅毛般地铺下来,密的几乎无法看清人。
少年就这样站在雪地中,戚远洲感受着浑身的寒凉,若是平时,他早应该打个哆嗦,再接个喷嚏,可惜少年一动不动,静静伫立着。眼前是一小片平原,远处是耸立的一座山,风卷飞雪,戚远洲就着少年的动作向前方的地上看去,那里正有个东西在动,再仔细看,依稀是个人形。
那团人形的东西耸动了一会儿,好像已经力竭,强撑着站起来时,黑发洒满肩膀,戚远洲这才了然,原来是个女子。絮絮飞雪中,女子的脸看不清晰,只能看见从下巴滴下来的血迹,染红了妃色衣裙的前襟,女子右胸口受了伤,有个血洞,即使在冬夜,那血依旧慢慢从衣服上氤氲开来,毛领棉披风上也都是杂乱的血迹,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混了别人的。只听少年开口:“我若是拿了你的人头,领了赏,牵丝门就可以换上一批新暗器。”他手里和上次一样握着那暗钉,只等在敌人露出弱处的时候,一击毙命。
那女子开口了,说话间还不住地往外呕血,声音甚是沙哑,可见已是在勉力支撑着身躯,她道:“何必呢?你替她做事倾尽心血为她谋划,也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
少年气上心头,说道:“你身上没有一件武器,又能一味地逃到何处去?”
“生死由命罢了。”那女子答。雪盖满她的脊背,风吹乱她的发,黑发翻飞间,是白雪映衬的天幕。她又道:“我若能活,自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你呢?你为什么而活?”
少年弯唇,脸和冬雪一样白,“哈,不劳你操心。”语气又变为嘲讽,手中暗器也会袖口,“你甚是无趣,那点儿赏钱我也不稀罕了,我且看着,你的人头何时出现在绪王府的门前。”
少年转身,戚远洲跟着他来到城内,家家闭户。脚步踏过去,雪“咯吱、咯吱”地响,一直走到一个甚是恢宏的府宅门前,抬头一看,正是是靖王府。
“还真是个痴情种子。”戚远洲想,只怕是郎有情,妾无意。
少年提气飞起,一跃至府宅内,轻手轻脚熟门熟路地寻到那女子的房间,刚靠过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就从里面传出。
那股强烈的恨意又从胸腔里冒出来,戚远洲惊讶又叹息。少年的手指抠陷进木制窗棂,只听里面一个男人声音道:“那东篱,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觊觎不该觊觎的人,不付出代价,能行吗?”又道一个女声柔柔地响起:“那可是我的好弟弟,弟弟帮着姐姐,弟弟亲近姐姐,又有何不对呢?”“有何不对?”男声道:“哈哈哈,好弟弟,也罢,待大业功成,便遣了他去罢!”
隔日,少年依旧神态自若地去靖王府,靖王妃正拿着针线缝衣服,见他来了,笑吟吟道:“是东篱呀,来。”她应是缝完了,将衣裳拾起抖喽开,迎着光,比到东篱身上,而后露出满意的神色,道:“正好,你且来试试。”
名唤“东篱”的少年顺从地伸手,那衣裳用的是深松绿的丝绸面料,阳光照下来,流淌着动人的光泽,去了他几分苍白之气,把他衬得目秀眉清。
他穿好,双手在身前摸着衣襟抚下去,欣喜道:“这衣服甚是好看,以后我定次次穿着这衣裳来见姐姐。”抬头,那双好看的眼睛冲靖王妃笑着,俨然一个乖巧合格的弟弟。
靖王妃妩媚更甚,戚远洲看着那张和琼华一模一样的脸,还是有一瞬间恍惚,不是太像了,而是根本就一样,熟悉的脸,陌生的神情,叫他有种割裂般的感受。
“对了,绪王府那个丫头叫什么来的?江湖上追杀了她一个多月,竟还没能将她斩于腰下,你可寻到过她的踪迹?”靖王妃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他把玩着襟上的挂穗,指间顺着流势一下一下地划着,“没有,或许,早就重伤逃跑”他眼神紧跟着女子,“死在哪个深山老林了吧。”
“那么好的刀——”这个字只出了前半部分的音,音调便急转直下接上:“到是可惜了。”她又拍上东篱的肩,像长辈殷切地关注自己的小辈,道:“你可莫要像她一样,你在姐姐儿,永远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嗯。”少年笑答。“姐姐,那周士昌他已经同意做靖王府的幕僚。”
“真的?”女子喜色,“不愧是东篱!”又道:“王爷早前去请了多次都没成功,你是如何办成的?”
“我嘛”少年的脸上闪现一种兴奋的神情,缓缓道:“他硬说他有铮铮的文人傲骨,绝不与我这种狗东西同流合污。”“他那般不屈,我就抓了他,将他捆起来,一遍遍地问:‘要不要与王爷合作?’他不开口,我就一根一根地掰断他的手指。”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边数边道:“等我从左掰到右,掰到第六根的时候!他就同意喽~”“还响当当说什么文人傲骨,我看,也没有多硬嘛。”他仰起脸笑,残忍又天真。
“只要是姐姐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去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只要姐姐不骗我,真心待我,我便一辈子陪着姐姐。
“真是个好孩子。”靖王妃欣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