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陈青勉的病（4）
大腿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蹭得陈青勉痒痒的，半睡半醒的他睁开迷蒙的眼，看见一颗黑乎乎的脑袋。
“青叶？”他辨认出是弟弟。
陈青叶猫着腰爬上沙发，窝进了陈青勉的怀里，母亲正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注意到他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嗯……”陈青叶轻轻地应了他一句。
陈青勉揽住他，好笑地问道：“你不怕挨打了？”
毕竟是亲弟弟，就算他们见面时疏远陌生，随时间的推移，神奇的血缘让他们很快就熟悉了。
那么……
他有了一刻的恍惚出神。
黎敏枝呢？
他们身上那半分血脉撼动不了她的心？
一个学期，她对他忽视厌恶冷淡，仿佛他们是遥远彼岸的两类人，倘若不是他死缠烂打，她会跟他说话吗？
她太无情了……
双肩明显地懈怠下来。
“我是想来跟你说谢谢的。”陈青叶说。
“嗯？”陈青勉愣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讲的是什么事。
陈青叶嘻嘻笑了两声，说：“我知道刚才……是你放我……”
是陈青勉在半路松了力道，他才能跑掉的。
只是话没说完，他的嘴巴就被人捏住了。
“嘘。”陈青勉让他噤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意见达成一致，便不约而同闭了口，不再谈论这件事。
女人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边摘围裙边喊：“吃饭了！”
从沙发那边探出个身子，她瞥了过去，看见陈青勉的臂弯下还有个小小的身影，一见她，那头就马上缩了下去。
“来吃饭了。”
陈青勉扯了一下陈青叶的衣领，两人才一前一后朝餐桌走过去，小孩子还是躲在哥哥身后，连坐都要挨着他。
“你爸不来了？”盛饭时，女人问陈青勉。
陈青勉把盛好的一碗递给弟弟，然后点头：“嗯。”
他垂眸，接着装自己的份。
“哼！”
女人哼了声，气得脸都白了，陈青叶以为她还生自己的气，干脆就抱着碗埋着头，连吞口气都是小心谨慎的。
陈青勉回了座，只是安静地夹菜吃饭，没吃两口，他又走神了，筷子戳在饭里，一根翘，一根颓。
电话打过去的时机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但话筒里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让他不太舒服。
他们的通话只有7秒。
对话分别是：
“有事吗？”
“爸，妈问你今天回不回来？”
“我在忙。”
他挂得果断决绝，留下一长串嘟嘟嘟的声音在陈青勉耳道里刮蹭。
忙？
就是不知道是在办公桌上忙还是在床上忙……他真是服气他，这么大的年纪还有这样充沛的精力。
瓷碗碰桌的声音很清脆，敲醒了深思里的陈青勉，他往身边看去，陈青叶已经几口把饭扒完了，他站起来，想回自己的房间去，可脚还没抬，女人就瞪住他。
“你站住。”
陈青叶苦着脸，站在原地。
“一会儿把今天老师教的弹给我听。”女人吩咐。
“……”陈青叶别了别脸，像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听见没有？”没回应，女人皱眉。
还是没说话，陈青叶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任凭母亲怎么撬都撬不开。
陈青勉慢慢把碗放下来，嘴里的食物已经咽下去了，但迟迟未动筷，他只是在母亲和弟弟之间看了一遍又一遍……
气息紧得雷同真空。
“跟我耍脾气是吧？”母亲冷冷地说，声音和表情都是冷的。
她不喜忤逆，特别是自己孩子对她的忤逆。
陈青叶抬了下头，看向女人，心头忽地一颤，两片红红的嘴唇蠕动：“我……我又不会……怎么弹？”
上课的时候他都没听，只是敷衍地应和着，谁会想到那个老师会突然叫他上去弹，还弹昨天的部分……
“不会？”女人尖锐地提起音量，“那你去干嘛了，我整天没事陪着你去浪费时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闲？”
“那……”陈青叶绞着手指，“那就不学了嘛！”
“什么？”听见他的话，女人腾地一声站起来，“你再给我说一遍！”
“唔……”陈青叶支吾了几下，没敢再说出口。
大火临近，女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吼着：“陈青叶，我给你花那么多钱报班不是让你去玩的！”
“我又没让你报！是你非要报的！你这么喜欢钢琴自己去学啊，干嘛要我学？”陈青叶倔起来，囔着跟母亲分庭抗议。
“看来今天我非得收拾你一顿！”女人挽起袖子，一把将陈青叶逮住。
陈青叶浑身弹着，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被女人抓离餐桌，巴掌早就糊他屁股上了，她下了狠手，一下比一下重。
“啊……痛……哎呀！痛！”陈青叶被打得惨叫了好几声。
“幸亏你还知道痛！”母亲斥道。
两个人的动静把电视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陈青勉也没什么心思吃饭了，他迟疑着站起来，想过去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紧张的对峙。
但他找不到太好的借口。
母亲对青叶的期许太大了，从学习到特长，她恨不得他精通所有。为此，弟弟的时间由她精心策划，每一天都是如此。
如果有人贸然打断她的计划……她一定勃然大怒。
“啊呀……”陈青叶又忍不住叫了出来，他脸蛋红红的，眼边挂起了几颗水珠。
“闭嘴，”女人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不准哭！”
陈青叶吸了吸鼻子，把嘴巴抿得紧紧的。
两巴掌毫不留情地招呼在屁股上，他终究还是小声地啜泣起来，断断续续地，女人看他就咬着牙停下，不看他就呜呜咽咽的。
“……呜，”陈青叶捏着拳头，“你就会打我！等爸爸回来我要告你！”
“告啊！你去啊！”母亲狠狠地说，“你就向着你爸，从不把我放在眼里！白眼狼！”
“妈，”陈青勉走到母亲身后，“教训教训就算了吧……你再这么打下去，他明天还能坐吗？”
“你别管！”女人硬声回道，“他一会儿就是跪着也得给我弹！”
“啊！哥……”陈青叶的双手乱挥，他望向陈青勉，乞求着，“救我！”
“你还好意思叫你哥，你哥多乖？他就从来没让我操过心！你再看看你……”女人恨铁不成钢地说。
陈青叶嚎了几声，回嘴：“那你让哥学啊！”
女人愣了下，说：“你哥就是学也不会学成你这样！”
“那我还不如跟哥一样！”陈青叶立马接话，口不择言地大叫，“当个生病的小孩子，就不用上兴趣班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女人扬起的巴掌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她瞪大了眼睛，愤怒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就垮塌下来。
趁着母亲愣神的空隙，陈青叶忙从她手里逃出来，他揉着屁股，泪眼汪汪地瘪着嘴巴。
“你……”女人好像一下就没力气了，她晃了几下身子，脸色迅速崩溃，“青叶……你……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你……”
夹着生气的嗓音已经彻底消失，她面露悲戚，身形憔悴，像极了一个重病在身的人。
“妈……”陈青勉连忙过去扶住她，一步一步地把她带到沙发那边坐下。
气氛转变得太过突然，陈青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一点不对劲，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屁股都不敢揉了。
母亲的眼眶已是通红，她侧过头，用后背对着陈青叶。
“青叶……”陈青勉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陈青叶还是没动，稚嫩的脸蛋有着懊悔和害怕。
见状，陈青勉干脆回到年幼的弟弟面前，他蹲下身去，稍矮一筹。
“这种事不能乱讲，知道吗？”陈青勉说，他并不介意弟弟的话，但他们的母亲会介意。
“呜……”一声隐忍的哭声从女人的口腔里溢出。
泪珠像宝石，从凝脂般的肌肤滚下，更衬得她楚楚可怜。
不用怀疑，她是美的，否则怎么会生出两个精雕细琢的儿子？即便其中最大的孩子已经18岁，但她依旧留存着迷人。
“我……”陈青叶靠近他，声音在颤抖。
“你爸气我就算了，”女人声泪俱下地数落起陈青叶，“你也这样！你们陈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你知道你哥是什么病吗，张口就来？”
女人忍了忍咽喉的酸苦，抬手勾走泪水后继续说：“那你病好了！到时候天天待医院，你就开心了是不是？”
陈青叶抓着陈青勉的衣领子，整个人早就软得倒了下去。
“你不该跟她讲这些话。”
“为什么？”陈青叶好奇地问。
陈青勉敛起眼底的灰暗，附在他耳边用确保只能两人听见的音量说：“生病会死人的。”
“唔？”陈青叶微瞪双目，生与死的话题离他太远了。
“可你才高中……”对于他来讲，死亡是出现在老人身上的。
“也会的。”陈青勉说得很淡然。
“怎么可能……”陈青叶拧着眉，眉间已有了父亲的一些神态。
陈青勉温柔地擦去他眼角即将掉落的泪水，哄道：“去跟妈道个歉，她疼你得很，会原谅你的。”
“我……”陈青叶大力晃着头，摇得都快晕倒了，可嘴里还念叨着，“我不敢……”
“走吧。”
陈青勉把他扶正，然后拉着他走向女人，小孩子还有些倔，手掌在他手里一转一转地挣扎着。
见有人接近，女人便努力正了脸色，她转了过来，泪水早被她处理干净了，唯有那双眸子还是红的。
陈青叶被身后的哥哥推上前，他背着手，手指都快把衣服戳烂了。
“妈……”
“对……对不起……”
他看着女人的眼睛，心底涌上一股歉疚。
“我……我一会儿……就去弹……不，我……我马上就去……”
女人咬了咬牙，伸手把陈青叶拽到跟前。
“你就是要我操心死！”
“要是你也跟你哥一样……”说到这里，女人又崩溃了，她偏开头，一行晶莹的水滑到下巴，“叫我怎么办？”
“青叶，你叫我怎么办？”
母亲反复不断地说。
这样的场景让陈青勉的记忆回到遥远的过去，那时母亲在他面前也总是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