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厦之构，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二）
小道士上气不接下气，直嚷：“师叔慢些个，他们骑马，不是插了翅膀，且飞不到前头。”大道士斥道：“你也晓得他们骑了马！磨磨蹭蹭官道截不住人，误了大事，如何向先生交代！”小道士嘟囔道：“偏短了咱们一拨儿不成。”叫苦道：“跑不动啦，腿软啦，师叔，咱们歇歇，炷香工夫！”大道士恼道：“惯是懒驴子上磨，倘非今次用得着，谁爱带你出门！”
小道士一屁股坐倒，哎呦哎呦连声叫唤，捶腿伸胳膊的。又叫大道士：“师叔快坐，我为你揉肩解乏。”大道士不理他，盘坐调息。小道士坐一时，向袖里一摸，掏出个黑黢黢物什，托在掌心道：“去！”那物微微几颤，突然“扑棱棱”飞将起来，直扑四五丈外树顶的卫含真面门。
卫含真大吃一惊，这样快便被觉察了？那物不慢，近了看它通体乌黑、橘喙黄腮、豆粒小眼，原是只鹩哥。鹩哥气势虽壮，终究并未猛禽，卫含真虚单掌以待，未料它虚晃一枪，收翅疾沉，卫含真另一掌一空，果子叫它抢走了，力气着实不小。
鹩哥衔果远遁，顾自啄食去了，卫含真始知虚惊一场。小道士骂道：“我起早贪黑的跑，你一日七八顿的吃，饿死鬼投胎也似。再敢屙我袖里，过两日用完了，便把你拔毛下锅！”又道：“连日光啃干饼，嘴里快淡出鸟来，事成我做东，请师叔吃顿好的。”大道士哼道：“凡天下风物，京里宫里应有尽有，平日食之不尽好酒肴，几时亏待过你，还好些粗鄙乡食？一味只知贪图新鲜！”
卫含真心中一动。京里来的豪奢道士，奉“先生”之令行事，她那素未谋面的“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林师叔，不是正得官家盛宠、呼风唤雨？小道士嘻嘻而笑：“此却好有一比，千金闺秀虽美，乡间野女子亦别有风情哩。”大道士喝道：“快收了你的心猿意马！平日里胡言乱语倒也罢了，此番不容有失，太尉府人须不好糊弄。”
太尉府人，哪个太尉？小道士悻悻应喏，唤道：“回！”鹩哥叨着余果应声而归，小道士啧啧道：“嘴巴紧过铁铸，半点吃食不漏，来日送你下油锅，饶多几颗果子同……”话头一止，讶道：“哪来李树？”
话音未落，大道士一跃而起，卫含真更快，双手十指如轮，四面八方连射十余枚果子出去，一时间漫天树叶飘洒。方位既失，轻喝中大道士纵身登树，运目四望，惟余莽莽。大道士再运双掌若刃，于树顶穿梭不止，方圆尽收眼底，只惊起夜眠鸟雀数只，惊惶不已：“何方人物，好高明轻功！”
搜寻许久大道士折返，小道士晓得厉害，急迎道：“甚么人？”大道士面沉如锅底，重重甩袖：“走！”二人匆匆离去，树底草丛中卫含真轻轻吐口浊气。大道士只向高处远处去寻，卫含真其实始终在他眼皮子底下，止翻身落树，正是灯下黑了。兀自不敢妄动，怕他们杀个回马枪，屏息候足半个时辰，卫含真全力奔驰，赶回白家茅屋。
白大娘蜷卧中被卫含真轻轻推醒，揉眼道：“鸡叫过了？”卫含真轻声道：“还早哩，我要走啦，与大娘告个别。”白大娘睡意全消，惊呼出声，又急急掩口，悄声问道：“卫娘子家来人啦？”
卫含真把荷包塞进她手，白大娘些微犹豫，想起子路与子贡故事，默默收起。卫含真微笑道：“好大娘，我轻易不许人，大娘却不同别个，临别有何心愿，不妨说我听听。”白大娘略一思索，道：“听说京城许多神医，十分了不得，一针下去死人也回魂，卫娘子可识得？”卫含真讶道：“大哥大嫂并无病容，大娘何故求医？”白大娘忸怩道：“我，我想要个壮壮的弟弟，大了和爹下地，不似我没气力，还要连累爹妈被说绝后。”
卫含真遍览经史，见的农人却寥寥，更不事耕作。不必提她，泰山百余兄弟师伯泰半自幼习武，对门派世家、武功招式如数家珍，论农事同样一窍不通。真以一身功夫学着下田，说不得个个好把式，试问谁又肯哩？
养父卫之华立誓不娶，对卫含真虽有逼嫁之嫌，为的绝非甚末“传宗接代”。之于白大娘，却是世人称颂的使命与归宿，甚而使其因女身自生愧怍。倘说卫含真侥幸，细思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柔声道：“绝后之论荒谬，大娘样样爽利，足以撑门立户，我亲眼所见。天地广阔，远不止如你爹妈般唯一生路。”
此言一出，卫含真先心道：“错错错，却是我自以为是。”世辈庄稼把式，往来尽皆白丁，且不说白大娘有无眼界，即便有也只有心无力罢了。便道：“想请神医不难。我还有一法，可使大娘力大如牛，足抵四五壮汉，大娘要选哪个？”
白大娘瞠目道：“卫娘子懂得法术？”卫含真取出颗银锭，运气按得平扁，信手捏出朵小小五瓣花儿，直如揉搓泥巴。白大娘大张嘴看罢，回神道：“我学这个！”卫含真其实远不如瞧着这般轻松，得赖纯银柔软之便，笑道：“大娘听完再定不迟。我此去短则月余，长许数年，大娘可耐下心等得；甚而我一去不归，大娘错信了，可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白大娘毫不犹豫道：“我信卫娘子。”
卫含真拊掌道：“好！”抬手拔下发间花钿簪，旋下簪头兰花递她，嘱道：“务必妥藏，日后有人来接，便以此为信。大娘若翻悔了，但卖无妨。等不及时，只管往泰山派投奔，他们绝无怠慢。”
白大娘何曾听说甚泰山派，却不多问，只点头不迭，欢喜无限，卫含真愈觉她难得，不白花恁多工夫。时间紧迫，又打听了官道，最后一抚白大娘乱蓬蓬丫髻，卫含真转身离去。
循那二道方向追去，出村后歧路几多。他们自东京来，意图于官道拦截对手，乃是去向东北，卫含真发足奔至天色微明，始终不见二道影踪。钱银尽数赠予白家，身无分文，她住脚摘几枚野果果腹，想道：“乐子虽好瞧，识经之事更要紧，莫要因小失大。追不上便罢，东京去也。”
正欲调头，远处尘土纷扬，蹄声笃速，卫含真猱身匿入树梢，凝目细观，噫？此一行九骑，鹰视狼顾、气势汹汹，为首数人中右首那个背负铁弓，竟是衡山之行曾见、李良嗣四卫之一，名为昧谷之人！
马蹄翻飞，行得极速，瞬目间已擦身而过，只余漫天黄烟。卫含真脑中急转，去朱家村寻李大哥护送她去黄山之时，恰李大哥打探消息归来，说那李良嗣进京后居入童太尉府，难不成那二道说的“太尉”便是童太尉童贯？
卫含真再无迟疑，急急缀上。狸奴九式再是天下一等一轻功，内力不济也如无雨浅滩，何况追马，渐渐力涸落后。正道追之无及、徒劳往返一场，前路依稀骚动，呼喝打斗声声。卫含真精神大振，紧赶几步，屏息观望。
这伙骑士进退有致，骑术亦了得，按马不动，只四面严峙，围作团团一圈。圈里起起落落、衣袍翻飞，三人斗得正酣。卫含真极目细辨，其二可不正是昨夜那大小道士，换了俗家装扮，怪道头一眼竟难认出。他们那对手则出于昧谷一行，黝黑矮小，臂长却近三尺，手掌大如蒲扇，形容殊异。
适才道侧惊鸿一瞥，卫含真便知此人定然了得，果然大道士落于下风。大道士使剑，此人用掌，掌风直有排山倒海之势，迅猛无匹。大道士不敢汤身，游走无定，只为寻隙脱逃，苦苦支撑。高手对决，小道士半根指头也插不进，只算个添头。
昧谷喝彩道：“久闻纪大人赫赫威名，果无虚传！”纪大人想必便是那长臂巨掌人。圈中又过三四招，骑士中一浓髯者举手示意，金铁交鸣，众骑士兵刃齐出，刀枪棍戟俱列。昧谷笑道：“魏校尉稍安勿躁，纪大人出手万无一失，这便拿下了。”魏校尉目不斜视，余者只等他一声令下。
卫含真了然：“还是个校尉，看来那李良嗣当真得童贯引荐、如愿觐见官家。”这伙骑士令行禁止，听魏校尉之命行事，泰半是官家人了，却身着常服；那两个道士赶来埋伏暗算，亦乔装改扮，不敢叫看破道士身份，正是各怀鬼胎。哈哈，此番来着了！
话虽如此，他们人多势众、高手坐镇，可非自己此时招惹得起。事有轻重缓急……正寻思，心头突然一动，仿佛心血来潮，妙目一抬，与一双豆粒小眼对个正着。小道士那只鹩哥不知几时来的，歪头抻脖，打量个不休。饶卫含真心有七窍也猜不着它心思，鹩哥猛然乍开尖喙，口吐人语，高歌一曲道：“燕儿离巢，云集嗷嗷，时我北望，嗨嗨呦，乖乖隆地咚！”
卫含真一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畜生怕不是有意害我！”没奈何低呼一声，扯下覆面纱，踉跄跌出草丛，奔向众骑道：“甚么东西！”那厢纪大人已拿下二道封住穴道，丢与骑士五花大绑，歌声瞬时惊动，齐齐如临大敌。一骑飞出去追鹩哥，魏校尉二话没说拉满弓弦，昧谷看清来者面容，拦道：“大人且慢，此乃泰山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