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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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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虎变脑中纷杂,不禁答道:“那怎会!”颓然坐倒,喃喃道:“可你,我……”卫含真不忍,到底劝一句道:“世间淑女万千,爹定会为虎变哥尽心挑选,来日方长哩。”说完一觑林虎变神色,悠悠叹道:“师伯师母一般的深情伉俪世所难寻,羡煞旁人,对你与豹变哥哥亦爱之深切,却不知我爹妈是甚么样人?师伯既无再婚之念,怎么又把我捡了回来呢?”

    她才拒了婚,这时又来说甚么“羡煞旁人”,属实莫名,不过趁着林虎变心神松懈之际,刺探情报而已。林虎变不是个笨人,却只道她是触景伤怀,答道:“那自是你与咱们的因缘,命里合该是我泰山中人。妈一直想凑个好字,换命生下却是豹变,爹嘴上不说,想来也引以为憾,曾问我可想要个妹妹,过不几日便抱了你回来。”

    卫含真心中了然,哪里是弥补缺憾,分明是林师伯早知有她,寻个由头接回而已!据说林师伯当日下晌出门,入暮前已归,最远不出泰山地界。彼时她一名初生婴孩,免不了啼哭拉撒,离不得人太久,是何人于何处照料,可是她爹妈亲手交予林师伯?所谓雁过必留痕,派众却上下一无所知,是林师伯行事谨慎,还是藏匿她之处隐秘?

    林虎变皱眉道:“怎的又想起这些……”忽而精神一振,双目炯炯道:“难不成你心里记挂的便是爹妈身世,方才难以释怀,不肯考虑婚嫁?”卫含真大喜,他竟不须旁敲侧击,自己便要透露了!正要应是,转念再想,林师伯疑为内奸所害,倘虎变哥真个上了心,大张旗鼓为她探询身世,叫内奸发觉,岂不连累了虎变哥?

    当下叹道:“并非如此,不过一桩陈年心结,随口提起罢了。因怕爹爹多心,我也不敢多问,这些年早看得淡了。”她愈是这般说,林虎变愈是笃定,心想:“原来如此,含真妹妹自来多思。”却又不信道:“师叔何等气量,怎会因你想要知道身世便多心?”

    卫含真心道这气量可是因人而异,口上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缘无故地,万一伤了爹爹的心?再者其时你已记事,问爹爹不若问你。”林虎变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问起那几日经由,派中也无人比我更清楚。”

    他肯松口,今日计较便成了一半。不料其后卫含真一番追问,却所获甚微,不由失望,面上不好带出,因微笑道:“罢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那对爹妈同我亲缘已断,反算得我福泽深厚,方有如今养尊处优的日子过。”

    林虎变深以为然,说道:“正是如此,……”卫含真忽闻窗外沉重足声慢慢逼近,林虎变正全心开导她,竟比她慢一息察觉,蓦的起身,脱口道:“师叔!”窗外那人道:“孚儿,你可在里头?”其音温和,却隐含威严,正是卫之华。

    林虎变忙迎出搀扶,卫之华却不肯入屋,扫视二人,摇一摇头,扶着林虎变手去了。卫含真全不挂心,自合紧门窗,一气灌下整壶酽茶。

    易云“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倘万事顺遂,卫含真反要疑心祸根暗伏了。改弦更辙有甚么难的,她的来历一时难查,便自林师伯被害下手,去他跌落悬崖一探,说不得便柳暗花明。

    据林虎变所言,林师伯并非酗酒成性之徒,只那段时日饮得频繁些,说不得便与她爹妈有关。他跌落那处乃一条险峻小道,往日也不是无人出事;更且事值深夜,断无外出之理,是以人人道他在外醉酒,摸黑归山时失足坠亡。

    她素来对派中人事兴味索然,亦无谓勾动林虎变、豹变兄弟伤心,故而从不打听这些。如今一细问,却一眼即是破绽。只问林师伯是独饮,还是对酌?倘为独饮,何必跑到外头去,自家门派内饮不得么;倘为对酌,事后派中无人声称同席,亦无友人闻听噩耗,前来祭拜。

    倘以内奸二字来推,便似举烛观照,一切再无疑义了。钟真人的猜疑得以印证,卫含真惊心之余,更隐有几分兴奋之意。有望为林师伯报仇,揪出内奸,岂不精彩!今夜想必爹爹忙于训诫虎变哥哥,豹变哥哥办事未归,正是良机。一壶酽茶落肚,直候至子时,卫含真潜向山外。

    自练五辰洞照法与狸奴九式,她便觉双目双耳格外灵醒,也不知是哪个功法的功劳。虽时日太短,远不可逖听远闻,暗夜之中好歹少跌几跤。步出里许方点燃火折,终于行至崖前,猎猎山风自崖底倒灌而上,刮得她眼迷耳塞,火折子一闪便熄了。

    借月光趴住眯眼看一时,心中大叹,如此行事怕是不通,是自个急于求成了。二百余丈的高崖,即便火折不熄能照见个甚?此间偶有派中人众来往,十余年前的痕迹还能留至今日?可不是异想天开。倘有线索,也只存崖底了。

    卫含真灵光一闪,转过身去,十指运起狸奴九式,把住地面,再小心翼翼将双腿垂下崖边,竟将将支撑不落。心中大喜,她欲待再下,指下一滑,几粒碎石自颊侧颈间掉落,身子猛然下沉寸许。此一失手,便是尸骨无存,卫含真咬碎银牙,手指几陷入土石,摇摇摆摆挂住。

    眼见生死咫尺之间,她竭尽毕生气力,力贯双臂,纵身一扑。半身落实,再不敢妄动分毫,夜风吹干她通身热汗,透体生寒,打了个战。心如擂鼓,肩臂酸软如泥,便如此趴着片刻,忍不住后怕,又是好笑,心想:“兵骄者灭!这才学了几日,便当无所不能了,我也终究是个庸人罢了,看还敢不敢提点他人、指点江山!”

    她积年体弱,此时又是风、又是惊,便觉头重耳热,想是寒气已然入侵。然气力不继,再难寸进,索性半趴半挂,歇它一歇。歇着歇着竟犯起困,恐心神失守坠下崖去,天马行空起来:“这般落下,是头先还是脚先?想必还是头先的好,无知无觉便去了,不过落的刹那受苦。万一脚先,一时还不得死,好不吓人?”

    因想起林铨来:“林师伯醉着去的,也不知半道可醒过,害不害怕。我往常醉酒,只觉醺醺然、怡怡然,仿佛三头六臂、力能扛鼎,何其伟岸,痛也不晓得的,便盼他如此罢。可惜可惜,今日饮甚么茶,原该饮些酒来,无事壮胆,有事免遭苦楚!”

    歇了足一炷香,总算略微恢复,正打起精神、欲待奋力一搏,忽然全身一懈,轻飘飘浮起,稳稳落于平地。卫含真大为意外,举首看去,只见面前一蒙面人弓身侧头,显是正端量她,且饶有意趣。

    卫含真一声惊叫,软软晕倒,气若游丝。那人并不近前查看,哈哈一笑,声音尖刺难言,道:“既这样顽皮,我请小娘子回去接着耍秋千罢。”卫含真薄薄眼皮下眼珠一动,复翻身躺平,大模大样睡起觉。

    深更半夜,自家门派,冒出这么个鬼鬼祟祟的蒙面人,一可见此人□□不是善类,二可见他武功高强。左右打赢此人是休想,为试探他是否心存恶意,是以装晕。此人并不上当,还一口道破。卫含真不好再强妆,便不理不睬,以示井水不犯河水、送客请便之意。

    浅浅打个盹儿醒来,那人还在跟前纹丝不动。她掩口打个呵欠,自语道:“这妖风吹得好生厉害,睡不安生,想是妖孽作祟,且去罢。”蒙面人啧啧道:“黑灯瞎火练着邪功,却指他人为妖孽,好一张嘴皮。好心救命,竟救了个白眼儿狼,甚么师父教出你?”

    卫含真只作不闻,爬起身拢一拢发,迳向前行。蒙面人并不阻拦,尖尖数声笑后再无动静。步出老远卫含真回头,崖边空空荡荡,那人早不知去向。终于回得屋中,忙忙擦手净面、换衣躺卧,却是辗转反侧。

    蒙面人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诡异之极,绝非等闲。自己临时起意夜探绝壁,便撞上了他,世间真有这般巧合?她不敢尽信。倘非偶然,那便不是尾随她而去,便是早候在那处。然她深闺女子,向与人无争,有何引人图谋处?

    思至此她不由坐起身,难道便是那内奸不成?那可真真是千里眼、顺风耳,说不得还通读心之术了!况且不杀反救,亦不似内奸行径,不通不通。千思万虑尽落空,卫含真失望中鼻子一痒,打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两条清涕滑落,心中大叫不妙。

    果然次日便起不得身,发起热来。她三天两头如此,林虎变匆匆探过,嘱咐几句便又下山寻百里济美去了。给黄山派的一月之限将近,许是不耐烦听众人劝阻,百里济美只身离开,不知所踪。泰山撒出许多人手去寻,却如大海捞针。

    卫含真恹恹躺着,心想钟真人安排的所在可稳妥?千万莫叫百里师伯逮住。好人不长命,老天自来不公,无怪百里师伯亦丢弃公正之心,横行霸道起来。有恨撒了便是,杀青鱼姊姊却万万不可!

    此一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出卫含真预料。不过短短时日,逍遥师父所传功法强身健体之效,竟至于斯?还是说,她往日病痛另有缘故?病中她入定练功不辍,终于尝到好处,由是勤学之心愈发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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