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病困乃重良医,世乱而归忠贞(二)
月余间徐衡将几名药僮俱都遣走,只道谷中将有大事发生,或殃及众人,尽早避开为妙,待事毕再接回。萧公子的诊治不可间断,自不会走,小草则无亲无故,亦留了下来。小叶小果几个巴不得回家与爹妈团聚几日,齐声欢呼,高高兴兴便要走。小花眼泪汪汪地,抱着青鱼脑袋道:“姊姊可要等我回来呀。”青鱼轻抚她单薄脊背,点头道:“到时我去接你,可好?”
其实青鱼心里,何尝有个定数。据徐衡说,那仇人十分厉害,也不知合二人之力能否奈何得了他。徐衡倒是一派胸中有数模样,青鱼却一贯自轻,早做了同归于尽的打算。更且还有百里济美那把利刃高悬,说不得来日便死,连死于谁手也未可知,还谈何重聚?她不善撒谎,哄妹妹却颇有心得,才说出这安心话来。
小草十分不舍,可他要讲男子气概,尤其小花面前,倘非难以忍耐,是绝不肯哭鼻抹泪的,大声道:“小娘子就是婆婆妈妈,不过几日工夫罢了,有甚好哭,羞也不羞。那只木头鸟儿快做得了,等你回来正好能顽,快走快走。”小花见他连句温存体贴的话也不说,反忙不迭撵人,好似嫌弃她一般,嘴巴一瘪,哭得更凶。两个孩童闹得不可开交,各自生了老大闷气,青鱼左支右绌,好容易方将小花送走了。
药僮们一散,日常支应上便局促起来。此后陆续来谷中求医之人,倘是急症重病,徐衡顺手治完,立时撵走,片刻不叫逗留;痼疾陈疾则一概不治,无论拿出甚么奇珍异宝。自然有人不服,闹将起来,徐衡二话不说统统毒倒,远远丢出谷去。小草身上活计一夕翻倍,因青鱼和善好欺,小草每出采药俱拉她同行,好自家省些气力。
青鱼向是个手脚闲不住的,故而毫不介意,任他差使,更能藉机听他说些师父史纤凝来谷中的旧事。史纤凝秀美和气,因失子之故,待孩童尤为温柔。小草虽只见她三回,却一见投缘,颇为依恋,许是觉着她与撇下自己的短命妈有些相似之处。她但来谷中,小草便判若两人,乖巧温顺,跑前跑后为她张罗,寸步不肯稍离。
立下赌约这二十年里,头十余年史纤凝输了棋转身便走,从不稍停,一眼也不愿多瞧,半句多余话也无,药僮们只道是个怪客。直至近几年,不知是否年岁已长、心境渐平之故,终肯静坐片刻,用杯清茶再走。徐衡并不多言,亲手端来茶水,便与她隔着棋盘对坐,默然独弈。
三年前小草来后大献殷勤,史纤凝初时诧异,后来便由得他去了。偶尔与他闲语数句,问一问他爹妈与来历,听罢出神良久,待他更温和三分。小草心思活泛,见徐衡并不阻他亲近史纤凝,似有默许之意,立时顺杆子往上爬,口口声声叫起“史姑姑”来。史纤凝轻抚他头,难得展颜微笑,小草亦满心喜乐。惜乎她终究来去匆匆,二人相会之期何其短暂,幼童孺慕之思,也只得这些许抚慰罢了。
倘说小草对史纤凝何等难分难舍,倒也未必。史纤凝每年来时,他便如过节般欢天喜地,努足了劲向史纤凝眼皮子下凑;史纤凝走了,他怏怏不乐个两三日,依旧照样耍子。一来孩童忘性大,喜怒无常,再是伤心难过,过不得多久见了新鲜事儿,便抛之脑后了;二来小草心志之老成远超同岁,早早明白史纤凝似亲妈却不是亲妈,于他只算得寄托而已。这世上,哪里还有他的亲人?
小草啃着野果,一面指手画脚叫青鱼小心莫伤了药草,一面不住炫耀史纤凝待他如何如何。青鱼干着他的活计,心道:“原来师父这样喜爱他,那怎的不曾与我说起,许是忘了罢。”缘故无关紧要,小草讲得绘声绘色,甚而灵感迸发,随心捏造几段趣事。青鱼心潮随他讲述起伏,更不由想起史纤凝音容笑貌,一时又是欢喜、又是恻然,手上便慢了。小草监工也似,扬声吆喝催促之下,青鱼方回神,竟来不及久溺悲伤之情。
二人正各忙各的,青鱼忽闻足音,抬头一瞧,却是名老态龙钟的拄拐老丈。老丈黧黑脸孔,一口花白的山羊胡须,衣衫破旧,脊背佝偻。青鱼见他步履艰难,一步一喘,正欲上前搀扶,却听小草叫道:“老不死的,又是你!”
青鱼不禁皱眉,心想:“平日里对我口无遮拦便罢,这样一位老人家,看着忒也可怜,他怎叫得恁般难听,实在不该。不过他小小年纪没了爹妈,也很可怜,想是还不懂事,唉,可怜人何必为难可怜人哩。”
她不便教训小草,亦不忍听那老丈受辱,只好插口道:“小儿浑说,老丈勿怪。敢问老丈哪里去,若不嫌我笨手笨脚,便由我送老丈一程罢。”这却是她的好处,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却不自伤,一心怜贫惜弱。
老丈本低头看路,此时松垂眼皮掀动,便是一扫,目光炯炯,与他老弱之躯竟大相径庭。青鱼吃了一惊,还未转过脑筋,小草已嗤道:“日后叫人卖了杀了,也不出奇,只是你活该。亏你还是史姑姑徒弟,本事稀烂,连这也瞧不出。莫看他一副要断气模样,可比你功夫强得多,一口气杀你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你还当他可怜哩。”
老丈不气不恼,笑道:“可不是巧,老头子又来了。这位小娘子却面生,也是来求山君医治的?”小草抢道:“她是哪个,干你个老东西屁事。问东问西的,没安好心!”他说话虽向来荤素不忌,对上萧公子更是粗言秽语不绝于口,平日其实算不得过分,对这老丈却十足戒备。青鱼不明就里,毕竟与小草更熟识,垂着两手不动了。
小草又道:“你那傻子乖孙哩,又缩头乌龟一样,躲藏起来了?”老丈回头唤道:“好乖孙,你的朋友找你哩,还不快来同他耍儿。”就见他身后慢慢又走来个十二三岁少年,头上拿布条胡乱扎个小辫,埋着头,眼睛也低垂着,并不看人,鼻下上有条青青白白的鼻涕,眼见便要流入口中。衣裳料子倒不坏,只袖口前襟到处乌糟糟的,也不知沾过些甚么东西。
行至老丈身后数步,少年驻足伫立,不语不动不抬头,也不知在看些甚么想些甚么,真与青鱼尝见的村中痴傻儿无异。小草嫌恶道:“呸,小爷可不与傻子做朋友,老不死满嘴胡吣。好叫你们知晓,这趟你们来了也是白来,山君近日不收诊,天王老子来了也一脚踢将出去,还不快滚!”
青鱼忍无可忍,一把堵住他嘴,气道:“好端端的怎这样无礼,人家好声好气,你却讲这许多难听话,回头告诉徐山君,看他罚不罚!”又向老丈赔笑道:“实在对勿住,治不治的还须徐山君看了方知,老丈请自去罢。”
老丈一双眼睛打量她,笑道:“不妨事,小孩子家家懂得甚么事理,老头子怎会与他计较。小娘子性子倒好,有耐心,可惜年纪大了,否则也能和我乖孙交个朋友。既如此,咱们先行一步,谷中再见。”说完迳自缓行而去,少年缀于他身后,不远不近,始终隔着数步,似只牵线偶人。
待二人行得远了,青鱼方把手松开。小草适才一直挣扎不休,却哪里敌得过她力气,此时一脱桎梏,跳脚大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猪油蒙了心的夯货!”青鱼皱眉道:“人家怎生得罪了你,如此不依不饶?”小草恶狠狠啐道:“那两个都不是好人!看着可怜,便真是可怜人了?一把年纪却是个榆木脑袋,屁也未学会!罢了罢了,听不懂人话儿,小爷同你白费劲儿!”药篓锄头俱不要了,拔足便跑,撵着那一老一少去了。
青鱼忙忙拾掇,发足追赶,心里狐疑不定,想道:“难不成当真是我错了,这二人是来寻事的,还是做过甚恶事?”紧赶慢赶回到谷里,却是静谧如常,木屋外只有萧公子与小舟正赏花品评。说是品评,其实只萧公子说,小舟听,说的人滔滔不绝,听的人聚精会神。见小草与青鱼二人,萧公子停了话头,一努嘴道:“山君正待客,莫要汪汪叫唤扰了客,还不速速滚开。”
小草不服气,大声道:“他们算得屁正经客人,还要小爷闭起嘴巴、缩起脑壳伺候了!山君给他们瞧病,身份都没了!”门帘一掀,却是徐衡出来,面无表情道:“我有无身份,竟轮得着你来定论了?看来素日还是太过纵容,才养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如此金贵,这儿也不敢再留尊驾,还请另寻宝地罢。”
这话说得奇重,竟是立刻便要撵小草走之意。小草张大嘴巴,一时呆住了。他胡作非为,自以为了无牵挂、说走便走,真个叫徐衡说了重话,心里却一片茫然,刺痛无比,泪水夺眶而出。青鱼心慌意乱,磕磕巴巴劝道:“唉,唉,小孩儿不知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