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三)
卫含真叫石三杯震得双耳“嗡嗡”作响,一颗心剧跳,灵机一动,叫声“啊呦”弯腰蹙眉,手捧心口。李正和背上剧痛,心中懊悔,见状皆一时抛开,急道:“快吃你的朱玉丸!”
石三杯亦是大出意外,忙挪她坐下。卫含真半真半假颤手取出朱玉丸服下,见二人俱是满面关切,心道:“前辈对不住啦,可不能让你坏了我的事,待李大哥自黄山回来你再打好啦,左右你也不会打死他。”
卫含真连服两颗朱玉丸再倒,瓶里却空空如也了。她轻轻“呀”一声,李正和已脱口替她把话说出来:“药竟吃完了?”其实卫含真自来深信有备无患,怀里且有满满一瓶,打算赠与王婆婆,故意只取出这瓶。李正和不敢僭越,道:“师父,不若我明日便送她黄山去罢。”语中隐含求肯。
石三杯特特当卫含真面施家法,除却有话交代,另有杀鸡儆猴之意。初见他但觉卫含真巧言令色,后发现亦有可取,这几日隔墙听笑语不绝,愈发断定她本性不坏。他惯用雷霆手段,训徒如治军,便要治一治卫含真脾性。
万不料她弱不禁风,竟叫治出岔子来,石三杯措手不及,难以为继。无奈他重重一抖手中钢鞭,道:“还跪着作甚,送客!明日便动身,去改你之过,余下二十鞭且记下,日后补齐!”
卫含真慢慢站起道:“那便不打扰了,谢前辈多日关照。”石三杯有些疑心,自卫含真面上却瞧不出丝毫端倪,又见自个徒弟忙忙去扶,怒其不争,平日里稳当,竟叫个小娘子摆弄得团团转,憋闷得紧,哼一声自走了。
李正和送卫含真回邻院,王婆婆一阵好恼。恐她伤身,卫含真与她咬耳朵,承认装病,好为李正和免罚。王婆婆转忧为乐,直撵李正和走。稍后得知卫含真便要离开,王婆婆万分不舍,卫含真偎着她细语劝慰,许诺但得空便来,方哄转些。
次日辞行王婆婆险些掉泪,好歹忍住,二人短短三日处得亲热,拉住卫含真手依依惜别,许久才放行。李正和与卫含真共乘夜雨,弛出里许卫含真问道:“李大哥去东京办甚么事儿了?”
此无需避讳处,且与卫含真亦有相干,李正和道:“奉师父命,去寻那李良嗣。”卫含真了然道:“燕云十六州事,石前辈如此关注,委实忧国爱民、胸怀天下。李大哥可寻着他了?”
李正和道:“那人入京后,迳去了童太尉府,再未抛头露面。太尉府守卫森严,我不好硬闯,却也没得到甚么消息。”卫含真读过史,尤爱传记,只是统当做话本子来看。甚么王图霸业、千古流芳,在她眼中远不如这些人心诡谲来得有趣,笑道:“原来他说的贵人是童太尉,定是等候童太尉引荐,觐见官家,大胆建言。”
李正和对李良嗣此人品行颇为不齿,冷哼道:“纵他当真有收复失土、一雪国耻的良策,也不过卑鄙小人而已。”卫含真笑道:“非也,非也,李大哥此言谬矣。品性与作为不可一概而论,俗话说‘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可没说过‘英雄全是君子,君子全是英雄’。时势来到,只看谁人凭风而起,谁便是英雄了。君子碌碌而亡,小人成就伟业,古往今来,何尝少见了?”
李正和皱眉道:“他害你险遭不测。”卫含真“咯咯”一笑道:“善不为官、情不立事,有大野望者不择手段,方可成就哩。”论及此事,李正和因着嫉恶如仇,眼里向不揉沙子,十分耿耿于怀。卫含真反不甚在乎,不过倘日后还有再见时,少不得会伺机还以颜色。
卫含真于时局大事并不关切,又问道:“李大哥爹爹与王婆婆亡夫原是兄弟?”李正和略一迟疑,道:“并非如此,黄叔父是与师父为结拜弟兄。”
卫含真“啊”一声,顿时明白石三杯与王婆婆尴尬之处,原来二人竟是大伯与弟妹关系。似乎还不止如此,石三杯与王婆婆隔墙而住几十年,分明是照拂之意。她叹气道:“王婆婆好慈和,又好可怜,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不知黄前辈甚么身份,又因何天不假年?想来定也是位高手豪杰了,否则怎能与刀神结为兄弟?”
只听李正和郑重道:“黄叔父乃意外而亡,若说身份,生前只是名普通乡里弓手,功夫也不高强。虽寂寂无名,叔父却广行侠义、顶天立地,是位真正的大英雄。”
卫含真油然兴起,问道:“黄前辈都做过些甚么侠义之事,也是如石前辈与李大哥你一般,惩奸除恶么?”
李正和道:“不止如此。弓手之职虽微,黄叔父恪尽职守,巡逻、捉偷、押囚自不在话下。然黄叔父之侠义不仅在‘惩’,更在‘仁’。乡间多有鳏寡孤独、年老穷困却无所依傍之人,他皆加以照望,时常送些银钱衣食相济。但有弱小求助,他无有不应的,哪怕担水劈柴、修屋浇菜、甚而调停邻里,全是分文不取。可惜天妒英才,师父收我入门下时,黄叔父已仙逝,我无缘得见。然师父时刻挂怀,常与我说‘高手恃强肆行,未必豪杰;常人毕力扶弱,方为真侠。’”
卫含真悠然神往,追问道:“那末石前辈与黄前辈如何结识,又是如何意气相投、结义为兄弟的?”
她瞧不见背后李正和神情,只闻久久沉默。卫含真一听即知,此乃蚌壳“咔”的闭合之声,心里敬赠他一对大大白眼儿,又兀自游思妄想起来:“李大哥对这黄前辈的事如此讳莫如深,连兄弟结识过程也不肯说,实在奇怪。”
“既非仇杀自戕,而是意外,那有甚么不能说的,难道这意外十分不堪、不能宣之于口?总不会……呸呸,李大哥与石前辈都推崇至此,黄前辈绝非那般样龌龊人。不是为黄前辈隐,那便只可能是为石前辈隐了。”
“除非……黄前辈之死与石前辈有关联,便说得通了。啊呦,怪道王婆婆待石前辈不理不睬,石前辈却几十年如一日上门关照,竟为愧疚、赎罪之故么?”胡乱推出猜测,卫含真倒自生出些恻隐之心。倘真如此,尘世何其无常。
她此想其实已中了五六分。
当年石三杯初闯江湖,艺高性烈,短短数年便闯下偌大名头,正是头角峥嵘,自有干云豪情、凌云壮志。他到不想争甚么天下第一,不过虚名而已,于他无益。除这姓氏所传的家耻国恨须雪,一心要看燕云十六州重归国土外,他唯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彼时他仍名“石千杯”,常竟日畅饮,仗着武功高强,凭一腔狂气,路见不平便即拔刀相助,不知多少奸恶做了他刀下亡魂,是以亦有人称他“狂刀”。
他只觉江湖但由驰骋纵横,岂料竟不慎做出令他悔恨终生之事来!一日他又是大醉而归,路遇劫掠,犯事者窜入朱家村中,他乘兴追赶。至一暗巷中,见一人持棍四顾,他醉眼朦胧中不辨面容,只当是贼人埋伏,手起刀落,那人一声未及出,便即仆倒。
只听女子尖叫奔出,伏于那人身上恸哭,大嚷救命,四邻惊动。他方借屋内传出灯光,看清那人所穿分明是官差,当下如雪浇天灵,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酒醒大半,忙抢上前救治。那人命到也硬,气若游丝,兀自未死。
此人正是黄信,女子正是他娘子王二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令村人勉强相信他并非强盗,石三杯遍处延请郎中,甚而狂奔千里去延寿谷求药,仍是无力回天,黄信只拖了半月余便死了。
半月中黄信三次醒来,第一次自知无幸,嘱咐了自己身后事,因无法奉养双亲血泪同流,还劝王二娘改嫁。第二次得知前后因果,并不怪责石三杯,也并不怨天尤人,只叹他去后,村中诸多孤寡之人,再无法关照,心中憾疚。第三次已是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石三杯跪于他榻前,与他结拜为兄弟,立誓为他照料高堂与后事,黄信含笑而逝。
自那日起石三杯便定居于朱家村,改名“停杯”,数年后更买下黄信家隔院,替他奉养二老,并看顾那些孤寡。初始二老与王二娘绝不肯受他丁点恩惠,他送去银钱衣食,不管登门敬送也好,翻墙偷偷留下也罢,一概丢出门外。他锲而不舍,悔恨如百蚁噬心,令他一日难安。
如是数年,黄信双亲终叫他打动,他们年老失独,虽有王二娘全心侍奉,石三杯却是与黄信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又真心诚意,竟就将爱子之心寄托在他身上。石三杯却愧不敢受,王二娘亦是自黄信死日对他再无只字。石三杯送来钱物她收,尽数留给二老,自个柳编些物什出去售卖渡日,不花用石三杯一分一厘。
石三杯那时收了李正和为徒,带回同住,还时常令他去黄信双亲处,以排遣二老忧思。果然黄父黄母十分疼爱李正和,连王二娘也展颜以对,待他便如亲生儿孙一般。李正和满十八,石三杯便把自己年轻时使的重刀予他,并两把铁尺,命他出去行走江湖。
王二娘始终也不曾改嫁,送走公婆,便独居安老了。石三杯也不走,钱物他不再送,只每日去担水、劈柴,做些王二娘以老弱之身难为事。王二娘不拦他,亦不搭理,置若罔闻,只李正和在时默允他来同桌而食罢了。
忽忽二十余年已逝,石三杯与王二娘俱已白发苍苍。石三杯尚且体健,王二娘却只普通村妇,且常年辛劳操持,已疾病缠身,如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
卫含真不知这些,李正和更不会同她说。卫含真安静片刻,又转问些李正和些江湖逸闻与见识,李正和倒是有问必答。他却不擅口舌,任多么刺激惊险之事,叫他说出来也枯燥乏味,亏得卫含真自会心补,听得兴致勃勃。
有李正和在,自是一路坦途。他如今已有经验,丝毫也未累着饿着卫含真,甚至还包了只刘二麻子家的炙鸡与她路上吃。六七日后,二人终至黄山,与山门处小弟子通报姓名来意后,便静候青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