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月辉似河
齐容与抓延龄回来,安置在纳兰院,原是想看一个不靠别人心头血而活的无心之妖到底有些什么能耐。
这只身长八尺,高五尺且疢头怪脑尖牙咧嘴的溅月兽是多年前统御老儿赠予他的,说是凶猛无比可用以看家护院。
他在修罗域自是用不着,于是这次就一道带来凡地了,如今到底是个凡人身躯,他虽不喜丑陋之物,但总归安全第一。
然这丫头竟这般不理会观众的期许,自顾呼呼大睡?
“我思来想去,它不吃你,是因你非处子,但那只公溅月兽见你生得还算貌美就不忍心咬死你。”齐容与坐在床边,轻浮地用指尖隔空描绘着延龄的轮廓,口中说了个自己都觉得撇脚的理由后又道:“睡得还真沉,怕是我把你怎么了,你都毫无知情。”
这姑娘的容貌于凡人来说确可称得上是极品,但比起修罗域那些会画皮的狐狸山雀还是略逊色一筹,只是周身所散的气息属阴寒一类,故而貌美归貌美,面色着实太苍白了些,齐容与一边想着一边俯下身缓缓贴近……
“如果你要我的身子,可否容我先清洗一番,你这房中热,我睡得身上都是汗,颇感黏糊不适。”延龄突然睁开眼,冷漠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齐容与的鼻息喷在面上,温热酥麻,她不由得将脸微微侧过一旁。
反正她无力反抗,他要如何便如何罢。
却见齐容与自讨没趣地坐直身子,理了理外衫,操着依旧漫不经心的语调讽道:“亏我还以为你洁身自好将那些入房的客人都丢了出去,但听你这娴熟的语气,怕是身子给过不少人,也是,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情,总会遇到几个顺眼的。”
“那可要我把记得的名字一一说出来,我们比比看谁给的多?”延龄无视他的羞辱,反而套用他的话回击。
齐容与怔了一怔,突觉有趣,便忍不住笑了。
“牙尖嘴利,早晚把你满身的刺给拔了,外皮给拨了,看看里面包的是什么。”接着站起来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后又走回床边递给她:“说吧,混入王宫要做什么?”
延龄反骨早被激起,干脆破罐子破摔,胡诌道:“寻一个叫伍逸的将军,要将身子给他。”
齐容与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敛去笑:“姑娘家矜持一点,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他心里琢磨着:伍逸?两人相识?何时的事?
延龄吃疼揉了揉,又慢慢缩进床角,问道:“你带我回来到底要做什么?”
他亦同她胡诌:“就想吃你的身子,但是现在没兴趣了。”
延龄才不管真假,既然没了兴趣就放了她:“那我可以走了?”
齐容与不答她这句而是另问道:“你可认得这院里的兽”
延龄顺着半开的窗户看了出去,在树荫下打盹的灵兽长相甚是瘆人,她似在哪见过却在脑子里寻不到痕迹,兴许是在杂书异闻录里看到的图像吧。
“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不记得。”
“是不记得还是不愿意说,尚且随你,至于你要寻的将军,我明日便命人送你去他府上。”说罢这句,齐容与又倾身靠过去,半开玩笑道:“不过将军可没我温柔,你若是改变心意想留在我府中,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
人确是不能留太久,既然她那么想对将军投怀送抱,他就帮帮她,但看这丫头在那人的手里如何脱身。
再说容王所赠,伍逸亦无推拒之理。
见他靠过来,延龄反射性地又往里缩,后脑勺不小心磕在床柱上,她吃疼一捂,咬牙瞪着眼前人。
为何在齐容与面前,她总是这般瑟缩,总是上不来胆子,这人明明看起来并不凶神恶煞,不过那由内而外散的炽焰气息让延龄甚感不适,甚至两人靠近处久了,她的头竟然开始犯晕,似乎急需什么补充身体里迅速流失的东西。第一次见他时,延龄还以为是天气闷热又没开窗,幸得他走得快,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近乎晕厥。
“我看你就是只兔子,一惊一乍,胆小如鼠。”齐容与忽见她不适,立转正色道:“你怎么了?”
要去扶她。
“你离我远些就好。”延龄的头越发昏沉,失去意识前从口中喃出几个字。
“光,月光……”
自她有记忆以来,昏迷过两次,加上这次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厨房帮忙烧柴火,也不知是怎么昏死过去的,那户收留她的人家以为她真死了,打算连夜将她埋了。
那晚风大,捲着她的草席被风掀开,月色亮堂,她竟这么平白无故又醒了,那挖坑的汉子吓得立马丢下锄头鬼哭狼嚎似的跑得无影无踪。
第二次是在宫里,盛夏时节,一处大殿大白天走了水,她杵在殿外,感知到火里还有人,但没人愿意理她,也没人愿意冒险。她便绕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暗自施法进去,身上的本事用处颇多,设下的防护法障使得烟火都无法近身,只是感觉越发不适。
在找到那困在火里的小宫女后,延龄把法障给了她,再引其一条逃生路,自己则是用意念瞬移出去。
移是移出去了,但又一次昏死过去,幸得所有人都忙着扑火,无人发现墙角躺着个人,也幸得盛夏月明,让她又平白无故醒了。
也许并不是平白无故。
“光,月光……”她昏迷前喃出的几个字,她醒来后依稀记得。延龄心中始终无解,故猜测为那同样坏境下最为缥缈的因素。
“你醒了。”屏风后的男子,身型伟岸,温声细语。
延龄揉了揉仍有些昏沉的脑袋,坐起身来,倚着床柱,透过屏风看着那被盈盈烛光照亮的身影。
“你是谁?这是哪里?”
“昨日我们见过的,在回廊间。”
难怪声音有些耳熟,延龄试探道:“伍逸?”她又四下看了看:“我怎会在这?”
后想到昏迷前听容王说要将她送来将军府,他还真是送来了。
话说把生死未卜的人送来,伍逸居然收下?这人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你不好奇自己是如何醒来的吗?”伍逸越过屏风来到床边,今日的他褪去了那身刚硬的戎装和冠钗,着一身简便长衫,长发随意束在身后。
延龄觉得这身倒不怎么像将军了,此人面向可谓阴柔,如此着衣反有几分闲散道人的模样。
“近日受凉染了风寒。”延龄佯装咳了两声:“容易晕眩,喝杯水休息片刻就无事了。”
说话时见伍逸走到窗边,朝外看去。
“你看,月辉似河。”
延龄亦瞧出窗去,浅笑:“嗯,银色的河。”
“延龄姑娘的家乡在哪里?”伍逸回过头看她。
延龄与他对视两秒后垂了头,似在思考,后从口中挤出:“北方吧。”
她从极北之地醒来,那便是她的家乡了。
“延龄草生于阴湿之地,可治头晕目眩,这名字很适合你。”伍逸走回床边坐下来,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阴湿之本勿近炽炎之物,容王,尽量避而远之。”
确实,伍逸身上所散的气息与那容王截然不同,这气息让延龄倍感亲切舒适,不过他怎的好像对她知根知底似的,是高深莫测还是故作风雅?
再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将军呢?家乡又是在哪?”
“同你一样却又不一样的地方。”
伍逸眼含沧桑,深邃的眸子紧紧揪住床畔的延龄,而后重重呼出一口气。
寻了百年,终是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