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样子
凡间城池无数,大大小小的国千千百百,不过水涧暖眼里只看见那皇帝老儿给她的万桃雀都,还有那隔壁国睚眦必报、惹人厌的泽觉太子。
两国关系说不上多好,交接边缝还时不时能看见大婶子、大爷们扯头发。
这么多年没正面打起来纯粹是天上仙君为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操碎了心、说破了嘴皮,两国百姓这才咬牙切齿地放下手中的锄头镰刀,骂骂咧咧地回家炒菜做饭。
这凡间庙宇无数,仙君因凡人祈愿而生,天仙自然也就多如牛毛。
但是知晓天仙会遭凡人操纵的人却没有多少。
水涧暖便是知晓其中牵连的少数人之一。
是以,那溪棠仙子来同她说要缔神,她只是往宫里的桃木软垫华椅里一坐,细眉一挑,“仙子想怎么造?”
溪棠站在门殿处犹疑了会,“我会在雀都开辟一个庙宇,届时需要你来主持缔神大典。”
“为什么是我?”水涧暖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阿暖公主在凡间名声渐旺,深受百姓爱戴,集凡心所愿是最好不过。”溪棠神情庄重,“仙者因凡愿所生,我想试试,凡愿可否缔神。”
“都千八百年了,平日不见得你们缔神,”水涧暖意味不明道,“如今溪棠仙子与屠春仙首一朝莲蒂,闹得整个凡间繁红一片,让我常常被百姓叨叨不说,怎么还想缔神了呢?”
溪棠往后退步,俯首作辑一礼,冷声道:“无法奉告。”言闭便转身离去,背影决然又无依。
“慢着!”水涧暖倏然起身,“哼”了一声,拂袖扫扫宫粉裙摆,糯糯的音腔里夹着娇蛮,“本公主也是个喜欢自由的人,怜你们受凡人七情六欲所布,此事我应下了。”
因此,缔神一事就那么定下了。
她这雀都皇宫大得很,估摸着溪棠要把那株参天桃木给挖个庙宇出来,便让侍女给溪棠备了处偏殿住下。
偏生,她这皇宫里头还嚷嚷闹闹,极其喧哗,而这热闹都是那帮泼皮孩童哭哭闹闹、笑笑挑挑闹出来的。
那百姓们都要做工,孩子带在身边不方便,青天白日就往她宫里送,日落残阳就搁宫门接。
整得她这皇宫活似一个幼儿园。
水涧暖虽娇纵,但心知自己吃着百姓的赋税,就委屈地咽下了这口气。
偶尔没事的时候,她还会来劲找乐子,让侍女给他们分不同的乐器,敲鼓弹琴吹竖笛,闹得整个雀都都燕鸟俱散。
没准还能在那些孩童顶上发现一坨梆臭的鸟屎。
无他,纯属是鸟都听不下去了。
这一窝子大大小小知道皇宫里头住进了个妙人仙子,自是乐不可支。
撒开小短腿,瞪着小圆眼,悄悄咪咪地在门檐探出个头,一个头叠着一个头,叠出一条人脑毛毛虫,掩耳盗铃地往里瞅。
溪棠正凝神垂着头,手里握着刻刀,全神贯注地雕着手里的白玉神像。
抬头想看看外头的天色,直接就对上了一条人头毛毛虫,整个人刹时一僵,手上动作一重,神像的眼眶就刻深了些。
场面十分尴尬,气氛遽然凝滞。
溪棠虽养过她那慧如小徒,但慧如年少老成,用不着她多操心。
这般对上一群小奶娃,她就有些不知所措,再加上她面目冷漠孤清,就让人觉得她不大好相与。
好在这帮孩童不按套路出牌,他们脑回路跟水涧暖一样清奇,看她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眼睛更是亮得发光,不由得张开嘴巴“哇”了声。
人头毛毛虫也在这惊叹崇拜的“哇”声里散了,一个个小肥点蹭蹭蹭的挥着小胳膊小腿滚进屋。
未等溪棠反应过来,耳朵就炸开了——
“仙子你真好看!”
“仙子,我长大可以娶你吗?”
“你说什么呢!娶她的人是我!”
“……”
天见可怜,她溪棠活了数千百年,第一次有人为她打架,虽然是两个奶娃娃。
此刻,她那清冷的面旁清楚地挂上了“如鲠在喉”四个大字,只可惜那些奶娃娃不识字,都顾着捏对方的嫩颊,扯对方的耳朵,边哭边打。
事实证明,哭是会传染的。
她刚放好手上东西打算劝架,想把两小儿拉开,结果他们一个个开始哭了起来,没打架搁一边看戏的竟然也跟着落泪。
那嗓门音调,真不愧是水涧暖带出来的声乐班。
哭得撕心裂肺,真情动人,整得溪棠也想跟着哭了。
好在下一刻来了个人。
屠春自是知晓溪棠为他鬼身越来越强一事而奔波劳碌,还跑来雀都跟水涧暖商量缔神,顺道住下了。
好不容易拐到手的老婆,没睡几天她就跑了!
这怎么能行?
他登即从仙界训律殿杀了下来,结果一脚踏入门,便见他那仙姿玉容的老婆,白裳衣袖沾着邋里邋遢的鼻涕!!!
这天仙发怒伤心多多少少会来点什么。
于是,他身边骤然冒出了几团烈焰红火,还非常体贴的把这帮娃娃圈在火里烧。
溪棠是多么干净一身白,不染纤尘的人啊!
居然敢在她衣袖上抹鼻涕!
他急匆匆地跑进去,十分惋惜可怜地拽着那衣袖,喊着“娘子啊娘子我的娘子脏了”,完全没注意身后的狼尾长发此刻正在被烧。
溪棠也见怪不见怪了,伸手穿过他的腋下,拍了拍那冒烟的尾巴给他熄火,又把他那伴生仙火给灭了,叹了口气,无奈道:“没脏,我去换套衣裳,你哄哄他们。”
屠春这才依依不舍地撒开衣袖,转头跟那群盈满泪珠的孩童大眼瞪小眼。
那嚎亮错落的哭声在殿里回荡。
屠春“啧啧啧”几声,盘腿坐了下来,红衣绽地若彼岸,流纹暗闪似夜星。
他又撑起下巴,弹指变出了几个拨浪鼓,往他们眼前“咚咚咚”的晃,嗓音夹带几丝少年独有的活泼意气,“别哭了,哭什么,怎么哭都没用,溪棠仙子已经被我娶了。”
他们悻悻地抹了把泪,把悬空的拨浪鼓拿在手里,呜呜道:“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我勉强把仙子让给你。”
“嗯嗯,只是勉强,以后你对她不好,我们就娶她。”
“我把她往心尖里宠呢!”屠春捏了捏其中一个的细嫩小脸,“想接盘?门没都没有。”
溪棠刚从隔间换好衣裳出来就听到这句,不免抿直朱唇,掩去自己的不自在,往雕台坐下来,听着屠春跟这些孩子拌嘴,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幅度。
往后岁月这般过,倒也不错。
念及至此,她眉睫轻颤。
屠春喜游凡间,结识了不少至交好友,而这些人里面,有些知晓了他鬼仙的身份,就常常以悲情扰得他痛不欲生,以此谋利,或是钱银,或是改命。
他素来重情重义,当他们是好友,有难能帮则帮,可让死者生却是不帮的,一则扰乱地府轮回秩序,二则救了一个便会无法停止。
本想着天仙这般受罪的痛,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屠春为鬼仙,又插手帮了凡人不少,因果牵连加之他身是愈来愈深,现在是连鬼身都不受控的若隐若现了,她只得茫然无助地计划缔神。
她自嘲地“呵”出声。
凡人愿,仙者圆,仙者愿呢,谁来圆?
未等她继续深思苦索下去,修长带着薄茧的手便覆上她的颊,一掐。
溪棠拧眉,转头方想呵出他的名字,却对上他轻垂柔和的眉眼,顿时噤声。
他怀里抱坐的那个幼子巴巴爬出来,对她手里握着的白玉神像颇感好奇,糯糯道:“仙子,这是什么?”
她沉吟片刻,“是神吧……”
言即,这帮小肥球就围了上来,有的还握着她的手肘,嘤嘤道:“怎么还没有脸啊?”
“神是什么样的啊?”
“仙子,神是什么样的?”
她顿了顿,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
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玉制神像,这是她近几个月来雕的第三百二十六个神像,平日雕出来的脸与身形都是无心去刻的,从未细想过神祇的容颜。
屠春似有所觉,带着笑意,拖沓着嗓音问道:“你们觉得神明长什么样?”
一个女娃偷偷扒了一爪杏仁,“唔”了声,“眼睛肯定很好看,像杏仁一样!”
“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个男娃娃捧着本书正经道。
屠春抬手把他的书夺了过去,阖上书页,凝神一望,赫然写着《关于我的妻子是圣母》几个大字,而那些难读的字,印刷商还极其贴心地标上了拼音,难怪他能读出来。
这印刷商还挺有良心的。
“她那么好看,一日三餐肯定要吃饱,睡觉也要睡够。阿暖公主说,天生丽质是第一要义,第二要义是会保养,所以她肯定要午睡。”
溪棠:“……”
人家一个神仙,大可不必活得跟凡人一样。
“她应该什么东西都喜欢吃,她不挑食,香菜肯定也能吃下去,再辣的辣椒她肯定也能吃。”
屠春:“……”
人家一个神仙,你大可不必把她当成不挑食的猪。
溪棠一言难尽道:“能不能说的正经的……”
孩童茫然点头,憋了许久,才道:“她肯定是个温柔妥帖的人。”
“她会跟娘亲一样疼我,身子肯定也是香香的。”
“她会笑,笑得好看,唔……如沐!如沐春风!”
“……”
“你们在说什么东西?”水涧暖抬脚跨进去,裙裾映着夕阳金辉,对他们招招手,“赶紧的,你们爹娘来了。”
他们闻言面色一喜,欢快地跑过去,软软道:“我们在说神的样子。”
“哦。”水涧暖无所谓地应了声,让侍女领他们回去各找各妈。
转身回了自己的宫里,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沉吟片刻,“那狗泽觉前几日送来的白狼幼崽呢?”
侍女怯怯言道:“公主……不是说拔毛煮来吃吗?”
水涧暖喉咙一哽,“我随口说的你还真信啊?”
话音方落,她便见到宫门路过一只通体白毛,却因余晖斜阳而泛金丝的幼崽。
它正慢条斯理地迈着步子经由此处,尖耳听到声响微微颤动,一双深邃红眸便望了过来。
孤傲不群,高贵难驯。
水涧暖面无表情地看它路过。
泽觉送来的东西果真都有点毛病,一只点子大的白奶狼都莫名其妙的沾点温雅味儿。
“你不是说拔毛煮了?”她翻着白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