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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同悲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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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乌色的昏天往屋内传入了几根沉暗的线,泛黄沉香的层叠枯纸被刺穿窗帘的风“哗啦啦”地翻动了十年岁月。

    一只细痕粗茧布满的手将时间摁住,像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它们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唯纸角在起起落落地挣扎着,随后又被一本厚页经书顺风盖住,它们便再也动不起来了。

    未央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她转回头来,使得垂背的那两根粗布发带微动,又继续提笔,蘸墨抄写书卷。

    一切又归为静止。

    她总是沉默地跟那五个乞儿混在一块,一边跟着他们偷鸡摸狗,一边又遵从云念说的“多识字,以后可以给人抄书谋生”。

    生活的雨打风吹,迫使她离不开那五个乞儿和那间破烂小屋。信念的灿烂昭昭,迫使她想成为云念希望她成为的那种人。

    十年的心绪拉扯,她活得跌宕纠结。

    而那老旧的记忆总是偷偷摸摸地携光来,致使她对未来总带着若有若无的期待,盼着来个人愿意给她一份热忱。

    可如今抬手撩开帘子一看,或是浮尸遍野,或是骄奢淫靡。

    举世混浊。

    此等板荡、自身难保的环境下,谁愿意给她孤注一掷的情深。

    未央将笔墨收好,缓缓起身。

    外头乌烟瘴气、一团糟,她走得便有些急躁,偶尔不小心在人群的推搡间踩到了别人的脚,就被那人怒目冷对,张开大嘴谩骂。

    她睨眼冷哼一声,解下绑腰的鞭子,撕开杂乱的人潮给自己开了一条路出来。

    路过包子铺,她又摸出两个铜板,淡淡道:“肉包子,三个。”包铺老板神色迷离,一抽一搐地将吃食递了过去,她蹙眉接过往前走。

    方张嘴,便被一声狗吠唤住了身。

    面前这条肮脏发臭的黄毛土狗她昨日见过,那时它还凶神恶煞地猛追她手上的包子。

    许是挨了一顿皮开肉绽,今日它倒聪明了些,后两腿伏地装残,拖着下半身可怜兮兮地到她面前“汪汪”两声,还带着两声“嘤嘤”尾腔。

    她素来吃软不吃硬,也不想跟条狗计较太多,就打算掰一半丢给它。

    而掰开来,觑见那糜烂的软肉,不由得一惑,她素来对肉味很敏感,可今日这肉包子当真是怪异……

    未来的及细想,她便被那狗扯咬衣摆回过了神,迟疑地将包子丢到地上,垂眸又见那板路上深浅不一的晦暗圆点,她摸了摸发梢,指尖沾上了点滴水珠,这才发觉——

    下雨了。

    她轰然暴躁了起来。

    这渝州城的天色是愈来愈黑,活生生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她昨日带伞,前日也带伞,今日没带伞,它偏偏就下雨了,老天爷把她当猴耍?

    未央抬头瞪着那黝黑穹顶,吐出一句恶语,“竖子!迟早有一天我把你打得要死要活,满地找头!”

    那从天降下的滴水里印着一张柔和模糊的脸,溅到地板上发出细语轻笑。

    云念焕白朦胧的身影凝化在她眼前,她怡悦地伸出手,穿过眸中哗然的雨幕,抚上未央的脸,有些惆怅怀念地道:“小未央都长那么大了啊……”

    随即,那苍白温暖的手与凄冷寒凉的锐刃一同贯入她的躯壳里,砸落于滴的珠子汇成一面水镜,里面印着一根粗布发带,它在张扬地飞飏荡卷。

    她听着自己身上传来的一声“噗”,愣愣地转过头。

    那些人都是方才被她甩了几鞭开路,来寻仇的。他们一双眼皆乌泱成片,眉心积结着愤恨,皓齿尖长森白,手里举着一颗会跳动的红珠子。

    雨水沾落到那颗珠子上,发出耀耀荧光,亮煞人眼。艳红的泫流跟着她一起溅落到地上,化成一片污泥浊水。

    我都做了那么多坏事了,它怎么还是红色的?

    她凝睇那位温蔼婷婷的女子,默默问道。

    可云念许是疯了,并未回答她。

    纵是魂魄虚影,她亦硬生生地落出了两道血痕,同红珠子一起发出锃亮的粲辉。

    那滴滴点点的胭色碎光,又被周围的混黑覆盖。

    那所谓的渝州城,所谓的凡间安乐乡,就此迎来了“暗无天日”。

    白日不见阳,夜下望不着月,如此四十年。

    雪色的利光将裹住她们的幕球破开,本以为见着了天光黎明,却不料那人本就是黑沉阑夜。

    也就苍白手上的那杆长枪,透明如镜,发白若雪。

    云念跟在司无镜背后,一路涣散无神地到了雀都。

    在雀都中央那株参天桃木往后绵延的数十里处,是一片滚滚无际的云海,与初入雀都时她见到的那片差不多。

    可这片云雾掀开来,却不是绰约的座座青山,而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宫殿群落。

    华琉宝盖在日光的照耀下,灿烂夺目。似锦的繁花在迷宫般的道上争妍斗奇。

    这里与雀都平原,满目的嫩桃粉调完全不同,泥地里种着各种各样的异卉奇花。

    他抱着未央到了中间最大的那座殿堂,在殿外的一株桃花树下埋葬了她的尸身。

    一层层的褐湿泥土又一次覆盖那位娇纵的小公主的骸骨。

    然后它们渐渐地被日阳晒干,发黄,最后变成一粒粒的金耀碎沙。

    再被细嫩的脚丫子踩过,偶有几粒比较幸运,遗留在她的脚板上。

    但很不幸,许孤央这会是没翻到自己的鞋子,才勉为其难地光脚出门踩这滩黄沙。买了新鞋子回去后,她还会毫不吝啬地洒水洗脚。

    禁止任何一粒沙子残留在她的足上。

    而日头灼灼,沙子细软,她光脚才上去虽不觉得如何,可走久了,不免觉得沙子把她脚给烫到了。

    她又不是后羿,不能把那高悬的金乌给戳死,只能气急败坏地跟沙子撒气,一路踢沙扬尘地走。

    那碎金沙幕扬起,朦胧了她窈窕的身形,纤腰婀娜半露,也不知道入了谁的眼。

    踢了没多久,她就踢出了个人来。

    那人也当真是奇了个大怪,跟只沙鼠一样从沙丘里钻出来。

    许孤央眼光素来挑剔,对其样貌点评仅四个字“贼眉鼠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那只“硕鼠”似捡到宝藏了般,当即黏了上去。

    那人溜到她身边谄媚道:“姑娘,你也在沙城啊?打算去哪啊?”

    许孤央睨了眼那跟在屁股后面的人,不客气道:“你瞎了狗眼,本姑娘土生土长在这,不在沙城还能在哪?别整得我跟你很熟似的,没病就滚,别挡道。”

    随即,她快步步入黄沙遍布的街巷里头。

    他气急地“嘿”了声,小眼球咕溜一转,那眼白又嗖地占满了大半个眼眶,赶忙跟上去言道:“瞧姑娘这嫩俏的模样,应当未曾婚配吧?”

    “怎么?你这般的孬种也想给我提鞋?”许孤央脚腕一转,迈入常去的鞋铺里,对着那隔空辟开的二楼围栏,呦声唤道,“鞋娘,老样子。”

    片刻,一双丝纹绣鞋当头砸下来。

    他当即狗腿地跳起接入手中,双手奉上,“嘿嘿”了两声,“我这等人哪入得了姑娘眼啊?姑娘这般模样,怎么说也得配个俊俏的。”

    许孤央长长的“哦”了声,也没接过鞋子,从裤兜里摸出几个铜板,结果那人先一步地放上两粒银子到柜案上,对她恭维道:“家有贤弟,名唤石复,模样俊俏。如今二十又五,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得着急些,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是么?”她冷笑道,“那便让他先练习练习给我提鞋吧。”

    石川登即兴致冲冲地带她到了沙城最大的酒楼里。

    他们这帮杀人越“货”的,如今已四五个月未进口粮,现下逮着一个,纵是这位姑奶奶难伺候,但死也不愿放手。

    何况,入了贼窝,她还能出得来么?

    许孤央入了楼,便是问都不问人在哪,直接往顶楼最贵、最大的那间厢房走。

    她越过重重帷帐,在主位翘着二郎腿高坐,撑着头睥他,傲声道:“愣着干什么?让你那些三猫六狗的弟弟哥哥们来给我提鞋。”

    石川咽下这口郁气,讪道:“这就让人来,这就让人来。”

    退出了屋子,他忍不住狠狠地回望一眼。

    把许孤央卖了个干净,指不定他们兄弟俩也是“入不敷出”。

    他拽着那所谓的弟弟石复到了她面前。

    石复虽模样可佳,但性子素来阴毒狠傲,现在居然要给许孤央提鞋那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

    但偏偏许孤央约莫是魂魄骨子里都记挂着哪个人,瞧他一身冷骨,倒是颇有兴趣,抬手就指着他道:“愣着做什么?给我提鞋还委屈你了?”

    石川死死拧着石复后腰的肉,不停地向他使眼色,他只好刻薄着一张脸,弯下腰,拿起那双绣鞋给她穿上。

    许孤央觑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皱眉使唤道:“是这么给我穿的吗?你站着给我穿鞋?跪下,态度端正点。”

    石复立马忍不下去了,跳起来扳直了腰,音腔里净是毒意,“姑娘未免太强人所难。”

    他两手负于身后,从袖里给石川递去一包粉末,想来是打算以另一种方式把她卖了。

    “强人所难?”许孤央不耐烦道,“这平常琐事,怎么强人所难了?你自己的问题还推到我身上。”转头对石川道,“你俩还是滚吧,提个鞋还觉得委屈。”

    石川端来一杯茶水,掏出把小扇,奉承地递过去,给她扇着凉风,“姑娘消消气,消消气啊。”

    许孤央接过来喝了下去,又随意地将杯盏往他怀里丢,坚下定了决心要退货,便认真地强调道:“滚。”

    可这毒酒都送出去了,他们俩哪还能放?

    是以,那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她靠了过来。

    许孤央蓦地警惕,但面上还是极为骄横地道:“怎么?说得还不够清楚?滚蛋!”

    “来都来了,”石复手上寒凉的刀刃往她素脸轻拍几下,“怎能这般滚了?”

    言即,他便兴致极高地用锐刃尖利处在她身上游走,一点点地划入沟堑深处。

    许孤央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霎时从椅子上跃起来。

    与此同时的,屋内也骤然出现了个人,周身裹着寒凉凛意,瞬间驱散了沙城本有的灼意。

    司无镜倒是记得,现在是许孤央的第七世。

    那姑娘爱的纵是孤艳决然,不会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她这种对爱的定义,自然不会历过飞升劫,毕竟降仙台筛选上来的,往往是那些大爱无私之人。

    由此,他需要给许孤央寻一缕爱魄来。

    而他对着众多历劫的魂魄挑挑拣拣了许久,也没挑出个合适的爱魄来,便盯上了云念。

    他稍微使了些手段让江积玉从云念身边离开了会,也引得云念从车马里头出来。

    但破那束月罩倒是耗费完了他那万年的仙力,以至鬼身显了出来。又为了掩去鬼身的痕迹,他暗中招引了不少孤山恶狼来,酿造了一场凄惨灾祸。

    司无镜本想连着云念的魂魄一起碎了。

    但将她的魂魄剥离出来后,她好似记起了什么,对他弯眼笑问:“小将军?”

    他愣怔了会,不曾想到云念会跟司无烬认识,哽声回道:“我不是那位将军。”

    云念对他的矢口否认倒习以为常,轻声言道:“你平日里倒不会来寻我,如今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司无镜对着她那慈悲若神明的眉眼,有些许恍惚。

    兴许他不必费力让江积玉化鬼,直接寻她就能摆脱宿命。

    可这个念头仅存了一个眨眼间。

    断断续续地筹谋规划万年,他回不了头了。

    念她跟许孤央与司无烬相识,留她一命存活于人世,已是莫大的留情。

    “爱魄。”他道,“我要你的爱魄。”

    云念沉吟犹豫了片刻,许久才道:“我本就无魂无魄,入凡间轮回辗转,才凝出了七魄,如今公主需要,那便拿去吧,左右我也欠了她许多关照。”

    是以,司无镜拽着那缕爱魄到了沙城,见到了第七世的许孤央。

    许孤央瞅着那俩人被司无镜挥了个手,便轰然倒地不起,自是喜不自胜。

    尤其是,那人还极为识趣地捡起绣鞋,弯腰伏跪恭恭敬敬地给她穿上。

    态度极佳,当真是夫君的上乘人选。

    只是脾气有点冷,还不喜欢说话,让许孤央觉得这人就是个哑巴。

    她素来霸道蛮横,面前这人的皮囊当真是按照她的标准长得,伺候得也规矩,心里头当即就把这人归于自己人了。

    既然是自己人了,那她自然得赏点什么。

    于是,她便拽着司无镜到了酒楼大堂,还勾了勾他的下颌,“长得不错,伺候的也好,赏你一舞胡旋。”

    那臂摆翩翩飘旋,姑娘转成了花,笑得嫣然,台下哄浪掌声一浪接一浪。

    然而,那狗屁的歇冬仙君只想她转完赶紧下来,他要赶紧把爱魄塞进她魂魄里头。

    老天爷适时地让司无镜如愿以偿了,许孤央虽然没转完,但却是真的下来了。

    毒酒发作,断了鼻息,七苦飞升劫败,爱魄已在化灰飞散。

    这是司无镜第一次见到,因七苦劫败魂魄化灰的场景。

    数以千万、凡人看不见的零星从她身上溢出。

    那些零星会飘飘散散地回到地府十九层,历经旧忆尘洗,褪去上一个人的痕迹。

    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地府十九层内,塞满了零星。

    数以千万、褪去前尘的零星汇聚在一起,便凝成了一个盏新的魂魄。

    她的爱魄就此化为了星灵,被收归到地府十九层,被洗去所有关于心悦他的痕迹。

    那缕积攒着对他最为热忱爱意的魂魄,就此消失于天地。

    他浑身发抖,忍着魂魄裂痛,飞速地将云念的爱魄塞了进去。

    不久后的仙界,便多了个惟盈仙子。

    她从来不偷鸡摸狗,因为“未见其人,先刮阵风”,此等古怪的特点,导致她干不来一件坏事。

    但她也懒得干坏事,倒是由于众仙对歇冬仙君敬而远之的态度,她在仙界从来都是横着走。

    慧如老仙那须眉白发,她说拔就拔,指不定拔了还去柴桑府上跟愿荀仙君叨叨“仙人的须发能卖几个钱”?

    木栗仙君的瓜,她说抢就抢,有种就去找司无镜算账。

    无忌仙君性子过于婆婆妈妈,常常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策儒仙君那颗油光滑亮的头,她还时常讥讽,让人家记得打蜡。

    又听说敛贞仙君搁渝州城云府自闭三百年,她第一个喜不自胜,忍不住鼓掌啪啪啪,就该让江积玉守活寡。

    甚至,还会在其他仙子打江积玉主意的时候,她火速杀出来,给江积玉招来了满城风雨。

    众仙对她这种一边吃着碗里的歇冬仙君,一边又看着桌上的敛贞仙君的此等行径,一言难尽。

    而惟盈仙子本就生了一副惹人厌的性子,偏偏她又长着一张包子脸,眼睛圆溜溜的,眸子无邪透亮。

    水雾盖住双瞳时,常常会让人骂不起来,甚至会怀疑——

    此人是谁?我骂的明明是惟盈仙子。

    赶紧把那无恶不作的惟盈仙子给我放出来!我不骂可爱的姑娘!

    不过,众仙对惟盈仙子都带着一个共同的困惑。

    就是不知道她为何总是吃那么多,她的胃腹就似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令人咋舌。

    此事,恐怕唯有那位仙首夫人明了。

    爱魄的烟消云散,致使她对灼情热意有着强烈的追求与渴望。

    那是一种没有人意识到的欲望。

    那种欲望在她体内顺着错综复杂的血道脉络,逐渐转化成另外一种让人能意识到的欲望。

    那是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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