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棠糕铺
江积玉在这一时刻莫名的想念云念，许是想念她的纯净透灵，又许是想问她“我该如何做”。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四百五十年前，厉鬼潮时唐张云三府都空无人烟，你们是什么时候来阳禾启蛰二城的？”
他顿了顿，又转头看向梁秋仪道：“你说渝州城锁魂咒和你无关，可你八百年前给唐府之人又是如何落咒的？你又是如何飞的升？”
“我都化鬼了，给那唐府百号人落个锁魂咒自然不难。”梁秋仪面无表情，淡淡道，“仙首不都说了么？所谓飞升历七苦，是要历练其七魄纯粹洁净。我喜魄已散，自然是去抢渡劫之人的魂得以飞升。隐瞒天道登上仙位，称之为——七劫厉鬼。”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道：“至于五百年前渝州城的厉鬼潮……我可没兴趣在仙首的地界长留驻足。何况，能让全城百姓都烙上此咒，早已超出了我所能。你若想知道，倒不如问问我那好侄子侄媳。”
江积玉淡漠地转头看向身形紧绷的唐青衍。
而唐青衍却是死死拽着张团儿的手，力气大的要将她骨头捏碎一般，对着江积玉一字一句铿锵道：“筏花巷、棠糕铺。”
——
五百年前，天晋年四三，十月廿三。
彼时，云念已于江积玉成婚将近两个月。
那天上姻缘殿掌事的仙君猝然发现一个新的婚薄，翻开一看，赫然写着他们那仙首“江积玉”的大名。
姻缘殿掌君便匆匆忙忙地寻慧如老仙告了一状，“这仙律有规，仙凡相恋，要么仙者堕凡，要么凡者为仙。他一个仙首竟违仵至此，你看怎么办吧！”
是以，那日江积玉起身时便发现了一封仙界的传令，他垂眸一手看着仙书，一手捏了捏云念的脸，心中早有了断绝。
云念被他捏得囫囵半醒，不满的嘟囔着：“夫子……”
“嗯。”江积玉顺手往下摸了摸她的脖子，俯身覆唇又咧牙轻咬，在她纤秀的素肌侧颈上留下一抹红。
疼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张眼，洗漱除去一身的惺忪，去了角落里的一个衣柜处。
抬手一打开，时间的尘埃味和云岫、莫宿秋遗留给她的最后一点馨味就此烟消云散。
她把幼时的旧衣全翻了出来，一边整理一边跟江积玉道：“天气转凉的有点猝不及防，男孩的衣裳柳曲前些日子倒恰恰寻了些过来，而柜子里这些我小时候穿的衣服，本是该洗一洗的，但现在……”
江积玉坐在旁边撑着头看她忙活，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就是不开口言帮。
云念眨眨眼，特地将那些衣裳上的尘埃抖擞丢去江积玉衣袂，“你看啊，好脏。”
江积玉垂着目光，随手用仙术给自己净尘，又顺道把那堆衣服都理得干干净净，让她的小目的得了逞。
完后，他抬眼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簌簌落着细绒小雪，又转头看向云念那每即冬日便生疼的小腿，心口有些发闷。
本该死的命，能拉回来已是万幸，而那腿却是怎么治也治不好了。
往后的数几十年，也不知道该怎么过。
他轻叹一口气，恹声低唤道：“聚雪。”
云念转头看他，手上动作未停，把那洁净的衣裳都放到了篮子里，问道：“怎么了？”
江积玉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来，转而言道：“让柳爷多买些炭火回来，今年要多买些。”
“好，”云念提起篮子往外边走，凉风迎面吹来，她瑟缩了一下脖子，喃喃道，“今年雪来得倒是挺早。”
江积玉挑了一件素白花绣帔给她披上，淡淡应了声，“路上小心些。”
“知道了，你今日要去其他城捕鬼吗？”云念一边问着，一边从门口角落翻出来把伞。
“不用。”
云念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道：“为何你近日比平常闲了许多？之前夫子总是三天两头教个课，不一会儿便请假跑呢！”
“仙界体谅我已有家室，便给我削了许多事务。”江积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云念一怔，咕哝道：“你这仙界还挺体恤人的。”
她撑开伞往外走了几步，些许的碎雪便落到了梅花伞面上，抬头见轻飘飘如柳絮般的初雪，缓缓地忆起了上一年。
那时，江积玉并不在身边，而她也就此知道，原来自己的腿脚病得不轻。
原来往前的数十年，都是他在暗中以仙术抑着。
她有些惆怅，转头看着屋子里的江积玉，眼有些朦胧不清，心有些怅然若失，“积玉，我不强求与你相伴。你有天下大道要守，不当屈居于一方亭宅间。
我虽庆幸能同你在一起，也庆幸你心悦我，可你不独属于我一人。世人多苦难，你且去守。
能同你鸿案相庄，私愿得以圆满，此生已是称心餮足。
我本不该奢求太多，可到底人心欲望填不满。我这最后一愿，便是求你平平安安。”
江积玉长长地沉吟了一声，笑道：“夫人今日怎么伤春悲秋了起来？走了也是人去心留，若真要走，大婚前日我早被唐青衍赶走了。而这天下大道和你，我都守。”
云念觑了他一眼，对他的那句甜言蜜语，吐出中肯的点评，“夫子最近说话总是无比顺耳，瞧着那副齿颊生香的模样，倒像个猪刚鬣。”
“夫人亦然，”江积玉对她说自己像猪刚鬣一事，极其优游自若地回以反击，“承了其四体不勤、酣睡不醒之行。”
言下之意，便是说她也像只猪。
云念挂着笑轻哼了声，转头就走，结束了这平日里的一段拌嘴琐谈，去了那乞儿住的小屋里。
那屋中燃着一小堆取暖的柴火，云念给他们发着衣裳，看着篮子里剩下来的那件粉袍，数了数他们的脑壳却是五个，“还有一个呢？”
“她还在睡觉。”
这都将中午了怎么还在睡？
她估摸了一下，看着外头的小雪，心道：许是觉得冷，贪睡了。
回身进屋便见未央在床上眉头紧锁，冷汗淋淋，栗栗发抖，看着是陷入梦魇了。
她拿出绢子，拭去未央额头上的冷汗，轻声将其唤醒。
未央猛然一颤，双眼倏地睁开，连着云念也给浑然一震被吓到了。她拂去未央鼻尖上的薄汗，看向那双猩红布满血丝圆滚滚的眼睛，关切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未央小声呜咽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道：“我梦见了很多血，梦见了很多刀，很多剑，很多红缨枪。”
“还有呢？”
“很多人追着我，我还听到‘杀了敌国公主可得赏金万两’，无数的兵卒骑着骏马破开了城门，然后、然后……”未央盈满双眼的泪轻轻一眨，那泪珠子便骤然如雨落下挂在下颌处，“有一个将军，他平常对我理都不理，很凶，很讨厌我。
但万箭齐发时候，我听到他身体发出了热水滚沸的声音。
可是他死了，很多的箭穿过他的胸膛。而他抱我抱得太紧了，那些利箭一箭一箭的，将我们两个串在了一起，我也死了。”
云念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着气安慰道：“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未央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虽说人有时候会梦到前世，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不定未央往后还能见着那位将军，然后再续前缘。”
她从篮子里掏出那件粉袍，安抚道：“来看，我给你带了新衣裳，最好看的一件留给你了，你穿上之后定然会像个小公主。”
云念顿了顿，又道：“要是那位将军不肯和你续前缘，那他指不定就是，嗯……面冷心热、口嫌体正的，你到时候把他脑瓜子挖开，脑子里头装的肯定全是你。”
未央有些委屈道：“我之前也梦到一两回，可是他贴不热的，回回都避着我走，把我当瘟神一样。”
云念听着，严肃道：“那就换一个。你梦里头还有其他好看的男子吗？”
未央被她说得一愣，她素来爱撞南墙不回头也就没有要换一个的想法。现在细细回想梦境中的各个人，她有些不确定道：“好像是有一个，可是他是敌国的……”
云念沉默了下来，揉捏着她的两个圆圆发包，极为灵巧地转移了话题。
这公主情路也怪惨的，一个捂不热，一个灭国仇敌。
等她送完了衣裳，把未央哄好了，便悠悠地往云府走，途经筏花巷便听到了极为嘹亮的呦呵声——
“渝州城最好吃的海棠糕嘞~”
她转头看去，只见街巷转角处建了一幢楼宇，满地都是开业烟炮鞭纸。
二楼的楼栏镂空处尚能窥见一些夫人在上面吃着糕点谈天说地、家长里短。
挂着白长巾的粗衫小二冲着她挥舞手里的白手绢，招揽道：“姑娘，好吃的海棠糕要不要试一试？可免费试吃，今日来了就人手送一大块！”
云念弯着眉眼，柔声拒绝了他，“肚已果腹，多谢相邀。”
“没事。”小二听此，便悻悻离开，转而招揽其他人去了。
她于原地看向那人来人往的糕铺子，倒觉得有些怪异，毕竟唐青衍常常同她碎碎叨叨各种街铺之间的恩怨情仇，而这新开的棠糕铺倒是没同她唠叨过。
还有那开铺就人手送一大块糕点，也是大方。
“估计是没啥八卦和江湖恩怨吧。嗯……估计跟我一样乐于助人爱撒钱的，指不定是想博百姓一个好感，以后方便做生意。”她嘟囔着，转面就迎见了张母。
张母见到了云念便舒展了眉头，许是云念自带了一个柔润温和气场的原因，谁见着了谁就觉得顺眼。
云念迎了上去问好，只听张母和蔼问道：“云丫头也是来买糕点的？”
“不是，回府路过此地。”云念摇摇头回道。
张母了然颔首，又同她絮絮道：“团儿最近换牙，磕不了硬的东西，我听说新开了家糕点铺子，就来这里买些。”
云念豁然大悟。
难怪唐青衍近日总是把张团儿的嘴掰开，原道是在帮她拔牙。
而她看着唐青衍那架势，觉得他是要把张团儿杀人灭口一样，回回拦着，倒也怪不得唐青衍次次对着她无语凝噎、翻着白眼。
但云念却看着他那副横眉立目的嘴脸，心里又是怕他裂开那毒嘴巴放出粗言鄙语，便凶巴巴地补充威胁道：“再对着我生气怒吼，信不信我唤夫子来打你。”
“云聚雪！”唐青衍对她此等打不过就搬救兵的行为，露出了无比鄙夷的表情，龇牙咧嘴的如疯狗脱缰，开口就是讽刺狗叫，“十年了！你敢不敢换一个新的威胁方式？你就赖着他，你就把他当作万能的，呸！”
“老旧，但有用！”云念振振有词且理直气壮地反驳他，随后又心虚地解释道，“积玉不是万能的……”
她摇头晃脑，沉思着。
半响，她终于大彻大悟翻出了江积玉的一个毛病，“他不吃辣！”
唐青衍：“？”
“合着这么多年的三府团圆饭，你都惦记着江积玉点清汤锅，还给你调甜酱这事是吧？”
云念眼观鼻鼻观心，极其心虚道：“其实我喜欢特辣，但是他不吃辣椒，我也只好装一装了。”
“云聚雪，你可真行，你居然搁他面前装了十二年。”唐青衍颇为惊讶地打量了她一眼，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慨乎言之，“瞧你现在这样，估计私下里偷偷摸摸开了不少小灶吧？
现下都成婚了，你大概是要装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