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
午时的烈阳如鎏金泼洒,绿化带上一片茵茵草地泛着莹莹的光,远处高层建筑的玻璃产生巨大的光污染,恍恍惚惚迷了人的眼睛。
许听蕾眯起眼看谢尧,觉得哈士奇把它的温莎结打上了,衣冠楚楚,道貌岸然。
果然,严薇琳微怔过后,笑意盈盈漾开,灿然道:“传闻果真不可信,谢总分明幽默而自谦。”
长袖善舞到这般境界也是一种才能,许听蕾想。
谢尧站在阳光下,他后面就是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的光勾勒出黑色的轮廓,他笔挺修长的身子如同画中的人,眉眼如星辰。
他没再开口补充什么,一番话下来各有各的理解。
严薇琳是个老人精,目光游移片刻,立即看出谢尧的许些不同。比如说,他的食指和中指竟然悄悄地捏住了袖口的衣角,这是人紧张时做出的动作,她从未看见谢尧这么做过。
况且,在场的几位和他的地位摆在一块儿都算小角色,他紧张什么?除非——
严薇琳的目光停留在许听蕾身上,那姑娘受不了阳光,这会儿眯起眼睛,脸上的肌肉线条白嫩嫩皱巴巴,包子似的可爱。
凭她神乎其神的第六感,这俩人一准有什么,许听蕾段位不够高,如果真只是老同学大可不必摆出“就知道个傻x会这么说”的脸色。
人呐,此一时彼一时,前段时间她还庆幸自己嫁得好,结果这会儿又开始羡慕26单身的许听蕾了。
“许医生,有一件事儿我必须在谢总面前跟你道歉……”她颇识相得开口。
许听蕾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那篇论文在实验阶段不是与我商讨过么,你付出这么多,理应是第一作者。只是不知哪个实习生在上传的时候标错了,才造成一个乌龙。”严薇琳把姿态放得很低,态度诚恳而愧疚,“好在谢总发现了,及时改正,不然要酿成大错了。”
许听蕾:“……?”
论文帮她的人,不是袁泽,而是……谢尧?
她指尖微颤,睁大眼睛往谢尧处看去,不料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表情像只吃饱了出门晒太阳的二哈。
玄妙啊,许听蕾吞了口唾沫。
“哦,许医生还不知道呀?”严薇琳看出其中奥义。
“我确实不知道……”许听蕾收回目光,看向远处的草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谢尧也没什么反应,他握住衣袖那两根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回来,不经意地、掩饰性地理了理领结。
现在知道了,该来谢他了吧?
他岿然不动,作壁上观。
“谢总。”许听蕾开口了,很好,这是感谢的第一步。
“谢谢你。”许听蕾语气诚恳——只是说完之后,便没有了其他动作。
谢尧眉一抬,看向许听蕾,她个子在北方不算高,发顶毛绒绒,发质细软,在阳光下显出透亮的光泽。
没了?他眼一眯,舔了舔后槽牙。
许听蕾没有看他,心里已经打响了退堂鼓。在大学结束那段时间,她已经默默给谢尧划上一个大红叉,想把有关他的记忆一股脑儿塞进地底,再也不要想起来。
可是现在他用一种不算强硬却很难挣脱的方式,和她大二的时候一样,以救赎者的姿态回到她面前。
许听蕾深吸一口气,被阳光融和得温暖的空气进入肺里,丝丝绵绵,拉扯着她跳动的神经。
“谢总,我一开始真不知道是你……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见谅。”她小心翼翼探出一步,语气疏离而官方。
谢尧的眸色宛如深潭一般不能看见底,眉眼淡然,语气同样疏离:“没事。”
两人态度过分淡漠,严薇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没想到谢尧又开口:“只是那天晚上在你家,太黑了,我弄碎了一个花瓶。加个微信吧,我把钱转你。”
严薇琳:???
晚上、你家、太黑,要素过多,不让人想入非非都难。
许听蕾一噎,抬头看向谢尧,要不是他表情正经,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谢总送我回家,我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她本想拒绝,而后想到毕竟自己误会他了有点愧疚,便改了口,“也行,您不介意就好。”
谢尧点头,不着痕迹地微勾了唇角。
许听蕾把手机伸过去,扫了他手机上的二维码,点击添加。
他们读书那会儿微信还不流行,偶尔发信息联系。许听蕾的号码一直没有换,谢尧的号码在她手机里躺了许多年,扫出来的时候自动给了备注。
“哈士奇中的战斗奇”几个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许听蕾一哂,下意识用手去遮,谢尧略一蹙眉,把手伸来想拨开她手。
只是轻微的触碰,许听蕾触电般弹开,眸里一丝抵触和慌乱来不及掩饰,给谢尧看了个干净。
怕他啊。
谢尧舔了舔腮帮,淡淡收回手,眸里晦暗不明。
“谢总,您通过一下就好。”她用细弱蚊足的声音掩饰这一刻的微妙。
“好。”他的声音就在头顶,低沉的,淡漠的。
许听蕾默默后退几步,心里泛起波澜。
以前交通和通讯不那么发达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他再也不会有交集。只是没想到过去那么多年,她没换号码,谢尧也没有换。
戏剧性似的,想起来心里有点微酸。
可以,她完全没看错——严薇琳用手背遮着阳光,心里了然。
她看向小艾,对方连忙移开视线,不透露一点信息。
金芒果大厦停车场,陈茹坐在副驾驶上,她的助理正在办公室整理她的东西。
她没那么厚脸皮,离职了还要自己去整东西。在启澜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公司女高管不多,能接近谢家小公子的寥寥无几。
外面都传谢尧和她有点什么,但只有陈茹知道,他不是对自己好,是对安安好。
车里灯光晦暗,小安安坐在后座上正在玩魔方。嘴巴里咿呀咿呀地,奶声奶气,两只小短腿一摇一晃。陈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心烦意乱。
她是离婚之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并瞒着所有人把孩子生下来,就是打算利用孩子向前夫再要一大笔抚养费。没想到前夫直接请了律师跟她打官司,对方态度强硬,把金额压到最低,还不如不生这个孩子。
从那之后,陈茹就不喜欢这个累赘。
但她没想到的是,谢尧知道这件事后,不仅重金聘请了律师重新开庭,还经常买些小东西送给安安。
他的态度十分明确,对她依旧公私分明,对安安却多了几分温柔。
她费劲心力打听自己老板曾经的过往,才知道谢尧幼年的时候过得不好,具体怎么个不好法人也说不清,不知道的人打听不来,知道的人讳莫如深。
有的人会用一生来弥补童年,陈茹想。
知道这一点,她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就多了几分自信。外界传言的谢尧,手段雷厉风行毫不手软,可是她知道谢尧的另一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生活向来被工作填满,只有偶尔看着安安的时候会露出几分笑容。但是现在,他对安安的关心却突然淡了许多,礼物仍然经常送,但心思明显不在这儿了。
对她的离职,他也丝毫没有过问。
陈茹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根女士香烟,清浅的薄荷味在车内蔓延,逐渐累积,云烟缭绕。
“咳咳。”后座上的安安咳嗽好几声,给烟气熏得两眼水汪汪。
咳嗽声让陈茹更加烦躁了,她拧眉呵斥了一句:“别吵!”
小安安连忙用小手把嘴捂住,但烟气在喉腔里还没过滤掉,她仍然咳嗽了好几声。
陈茹顺手抄起两个座椅之间的半瓶矿泉水扔过去:“我让你别吵!”
力道不轻不重,在真皮座椅上一弹,正中安安还没痊愈的伤口。
“呜——”安安发出一声痛呼,又怕妈妈再打自己,来不及管往外渗血的伤口,第一反应是捂住自己的嘴。
“怎么了?”陈茹这才回头去看她。
安安没反应,痛觉麻痹了她的神经。
陈茹看到她额头上低下来的血,眼睛闪过星辰似的光:“……你伤口裂了?”
安安不说话。
血液是殷红的,与皮肤的白和头发的黑形成鲜明对比,倒映在陈茹的眼瞳,显出不明的影子。陈茹涂着铁锈红的嘴唇勾起来,笑容放大。
她立刻拿起手机给谢尧打电话,响了几声,对方直接掐断。
陈茹没恼,给谢尧发信息:“谢总……安安在玩游戏的时候把自己伤口弄裂了,一直流血……”
对方回了:“那就去医院。”
陈茹一愣:如果是以前,谢尧肯定会陪着安安去。他好像很喜欢小孩,经常匿名给市福利院捐款,不是企业家建立形象的慈善,而是真的心疼孩子。
后座上,安安的声音细细的,很微弱:“妈妈,疼……”
陈茹转头看着她,眼中是分明的青白。
“如果你要是个儿子,该有多好。一个女儿,连继承他们赵家遗产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