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芈启之死
兰池一战后,秦帝国中央军精锐尽入咸阳城中,大索刺客余党。
在短暂的平静后,整个帝都又被搅得不得安宁。
鉴于传闻中昌平君芈启早已死于楚国被灭之时,为了避免引起六国遗民的遐想,内史府只对外宣称府衙中关押着帝国重犯——在兰池行刺皇帝的主谋之一,却并未公开其真实身份。
即便如此,始皇帝遇刺一事还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帝都。
接下来的短短三日之内,内史蒙恬府上意外发生了两次火灾,以及一次有十数名死士潜入府中并与府衙中的守军发生激烈战斗的情况。
一时间,关于皇帝遇刺的各种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但朝野之间,却鲜少有人知道其中真相到底如何。
与此同时,由于始皇帝的命令——暂时禁止任何外臣出入甘泉宫,白风只好在家里呆了三天,期间墨家现任钜子齐澍亲自来白府拜访了她一趟,不过却是为押送天相不力致其在路上被劫走一事而特地来请罪的。
白风本以为当时的天相已是穷途末路,却没有想到,天相竟然还有其他的帮手。她知道大战当夜芈启与成蟜几乎是赌上了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所以不可能还有其他的势力能去支援天相。
思来想去之后,一个可怕的猜测涌进脑海,让她感到些许恐惧。
送走齐澍后,白风立刻就找到父亲白仲,向其确证了天相与成立暗影的那个神秘首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事,随后又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闻言,白仲颇感惊诧,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惊讶表情:“风儿怀疑,是那个神秘首领救了天相?”
白风望着自己的父亲,点了点头。
白仲捋了捋胡须,冷冷道:“风儿的猜测也不无道理,毕竟知道那个人真实身份的,整个暗影,应该只有天相与芈启二人。不过这么多年了,那个人从来没有亲自露过面。所以,他没理由在整个暗影都行将被灭之际,才突然现身。”
话虽如此,但白仲却未将自己的全部想法尽数告诉给女儿白风。
按照他和始皇帝的猜想,虽然目前尚不知道那幕后指使成立暗影的目的是什么,但既然此人从未参与策划或涉及过暗影组织的任何反秦组织,也不曾公开在暗影组织里露过面,那么就不算对帝国构成过威胁。
若如今这人真在咸阳城中现了身的话,事情的严重等级无疑要比预料中糟糕许多,而咸阳城中势必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思及此时,他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又风轻云淡地安抚了几句白风。
接下来的几天,白风过得很是不安。她通过芙蓉楼中的伶人将天相被劫走一事传入了甘泉宫中,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毋庸置疑,甘泉宫里的那位长公子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艰难选择,已无心再关注其他事情。
白风自知自己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只好顺其自然地在府中呆着,希望一切能早点过去。
三天转瞬即逝,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昌平君芈启被秦军收押的地方是在内史蒙恬府上时,事情却发生了转折。
直到始皇帝那浩浩荡荡的御驾及一众文武官员随从出现在了自家门前时,白风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自己居住的这小小府邸后院里,秘密关押着芈启,
而在看见那身着玄色章纹袍的始皇帝父子出现在面前的瞬间,她立刻就明白了一切:这三日来,她寸步未曾离开过白府,所以毫无疑问,芈启早在他们父女搬进来之前就已经被押送到了府上关押着。而蒙府上所谓的“帝国重犯”,不过是转移那些想要营救芈启的楚国余孽的一个幌子罢了。
她想起自己那日说要去蒙府上救人,自己父亲却淡定无比地解释着一切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
“臣,白仲,拜见始皇帝陛下。”
彼时,白仲早已领了府上众人在大门处恭迎圣驾,白风也在其后。她故意压低着嗓音,语气幽怨地在父亲白仲耳根后埋怨道:“阿父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女儿都这么百般提防了吗?”
白仲微微回眸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正在这个当儿,始皇帝已经行至了白仲父女面前,免了众人的礼。
白风跟在父亲后面起了身,抬眸看见始皇帝那不怒自威的面容,便知芈启今日已是必死无疑。她微皱着眉头,目光越过始皇帝的肩头,最终落定在了跟在始皇帝身后的嬴扶苏身上。
霎时间,嬴扶苏也抬了头,两人四目相对,他一脸平静地冲她笑了笑。只是那笑看起来有些勉强,也有些无助。
更重要的是,他的气色并不好,一张俊美干净的脸上此刻是毫无血色。无疑,在兰池大战那晚受的伤,还需要不少时日才能痊愈。白风脸色一沉,想要怪他干嘛不装病躺在床上,毕竟只要脸皮厚,始皇帝总不能派人把他抬过来吧,可想了想后,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他与她都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始皇帝眼眸微眯,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儿子与面前的白风之前的互动,然而他此时的心思全都在一件事情上,便开门见山地向白仲问道:“三日过去了,那个人可有半分肯松口的意愿?”
白仲摇了摇头,无奈道:“臣多次审问,他还是坚持自己就是组织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始皇帝紧蹙着眉头,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一般。他扫了眼低头站在身后的扶苏,又对白仲道:“倒像他的作风,算了,带朕和长公子去见他吧。”
“诺。”白仲躬身应道,随即转身领着始皇帝和众人进入府中。
绣有金色龙纹的黑色华盖在空中移动着,只见在白仲的带领下,始皇帝与长公子以及十数名文武官员与随侍奴婢们穿过府门、越过堂院,最终来到了一处房门紧锁的屋子门口。
人群中,嬴扶苏轻轻握住了白风的手,一时间,十指相扣。
众人停下脚步,他转过身,在她即将开口之际先出声了。
十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握成一团,绕过她的细腰。他将她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轻声道:“没事儿的,不用担心。”
望着眼前人风轻云淡的表情,白风备感苦涩地笑了笑,她没想到,在他需要安慰之际,他却先开口安慰起她来了。她不知道这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他如何说服自己去做这件事情,可是,她知道,此刻他不得不做。
殿下真能下得了这个狠手?她努了努嘴,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个问题说出口。
“我相信殿下。”白风点了点头。
他微微颔首,随即将她松开,转身走至了始皇帝的身后。
“把东西端上来吧。”始皇帝负手驻足于门前,冷冷开口道。
“诺。”一名手捧着玉碗的年轻宦官躬身从人群中走出,而那玉碗里装着的黑色汤药,也赫然映入众人眼帘。
白风看了那汤药一眼,不由得眸色暗淡了几分。可她抬头望去,却发现嬴扶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在默默顺从着始皇帝的意志。
难道他真的想当太子?她忽地有一些困惑,但也有几分欣喜。若是如此,那本就该死的芈启也就死得有价值了。
就在这时,始皇帝扬手屏退了身边的一众文武侍从,只余下长公子扶苏、白仲父女以及蒙氏兄弟等几人留在原地。
白仲上前打开门锁,又伸手推开了房门。
嘎吱。刺耳的声音响起。
屋里幽深一片,空空荡荡,隐约可见的,只有在暗处的铁笼。发霉腐朽的气味和灰尘的浓厚气息从屋内传来,飘荡在空中,没有人能想到,就在这一处不起眼的破房子里,竟关押着整个帝国最危险的敌人。
始皇帝转过身看向了自己的长子,缓缓开口道:“朕看在他当年在曾照顾过长公子的份上,对他已然很是宽容了。这最后的体面,就由长公子亲自给他吧。”
嬴扶苏垂下双眸,躬身向始皇帝作了一揖。
他转过身欲从宦官手里接过那碗毒药,然而,正当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之时,只见那双手似乎在将要碰到玉碗时在空中顿了一瞬,但很快,他便果断地捧着那碗毒药,走进了屋里。
白风幽幽叹了口气,只希望他能够狠下心,让芈启喝下这碗毒药。
微弱的光芒从窗牅处和房门外照射进来,照亮了端坐在幽暗深处的芈启。虽然此刻身陷牢笼之中,但他却镇定自若地闭目养着神。
“扶苏,嬴政终究还是让你来了啊。”他缓缓睁开双眼,看见那熟悉的身影缓缓向自己走近,忍不住扬嘴笑了,只是笑中略显苦涩。
闻言,一袭玄色章纹袍的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失落地低垂着头,那细长的睫毛像染了霜般,透露出一股严寒。
嬴扶苏屈膝在芈启的面前跪坐下来,这样,两人的视线就差不多处在了同一水平上。
隔着铁栅栏,芈启依然能感受到眼前人的阴郁。他想,玄色,是秦国最尊贵最至高无上的颜色,虽然自己和眼前的青年也留有一样的血脉,可对方,终究是秦人。
芈启的目光越过青年的肩膀投向门前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始皇帝,却见其也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屋里发生的一切。
他收回视线,低眸扫了眼地上玉碗,微微笑了:“只是一碗毒药吗?”
说罢,便伸手越过铁笼的缝隙去端那碗毒药汤。
“昌平君这么急吗?”
嬴扶苏伸手拦住了他,又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那是他刚刚趁白风不注意时,从她腰间顺过来的鱼肠剑。
与此同时,屋外的众人皆是心中一紧。
由于此刻屋里的长公子是背对着众人,所以从屋外根本看不清他身前的动作,众人见长公子突然伸手拦住芈启,只怕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始皇帝也察觉到了些许异常,狭长的双眸微凝,仍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一切。
芈启大老远地便捕捉到了嬴政脸上快速掠过的不悦之色,忙抽回了手,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嬴扶苏见芈启态度极为抗拒,便将手中短剑放在地上,缓缓推至其伸手就可以拿到的范围内,一脸认真道:“府外已安排好了接应的马车,舅父可以劫持扶苏作为人质,离开这里,离开咸阳。”
话音刚落,芈启的脸色便已变得铁青,一双凌厉双眸怒不可遏地直视着眼前的玄袍青年,却见青年俊秀的脸上露出了一幅从容自如的模样,彷佛刚刚那些极其危险的话根本不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一般。
“你不怕嬴政为此发怒吗?”芈启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屋外盛气凌人负手而立的始皇帝,从对方那居高临下有恃无恐的神情来看,他笃定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长子此刻在屋内的举动。
“父皇有他的要做的事情,但扶苏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青年答道。
芈启收回视线,迟疑地盯着那把触手可及的短剑看了看。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丝恶意,但很快,这个危险的念头便被打消。
他感到有些惋惜地垂下了双眸:“扶苏,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燕国奴隶吗?”
闻言,嬴扶苏身躯微微一震。
被尘封已久的前尘往事迅速掠上了心头,他缓缓抬眸,眸中却没有透露出半分回避之意,半晌,才道:“姬夜?”
“看来你还记得他。”芈启微微颔首,继续道:“当年,他被指派给你作陪练,随后,嬴政又让我把芈安也派了过去。那时,我自是知道芈安争强好胜之心过重,经常爱在私底下给你使绊子,却道他只是顽劣了些,骨子里应该还是个好孩子。可是我没想到,那日他竟敢暗自在你的杯中下了迷药,还把你独自留在了练武堂,让昏睡中的你与姬家那小子同处一室。”
嬴扶苏听芈启娓娓道来,脸色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记得,当年自己的父亲特地派蒙恬来盯着姬夜,但后来,他也制造了很多独自与姬夜留在练武堂比剑的机会。
所以,芈安当时暗中给自己下了迷药,自己竟全然不知么?想到这,他有些迷茫地抬眼对上了芈启的目光:“所以,舅父也帮着芈安掩盖此事了对吗?”
芈启的沉默,确证了他的猜想。
嬴扶苏幽幽地叹了口气,却并不觉得惊讶。他明白这件事情在当时若是被自己父亲知晓了,后果会有多严重,所以也理解芈启那样做的动机。但无论如何,他想,在芈启的心里,芈安始终会比自己更重要一些吧。
可是,若芈安当初真把他留给了姬夜,那姬夜为何又什么都没有对他做呢?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芈启,似乎在恳求着一个答案。
“姬夜恨秦人,恨秦国,更恨嬴政。那他为何在有机会杀了嬴政的儿子为自己的族人报仇时,什么也没有做?”芈启沉声道,“当初,舅父也不明白,可是后来,舅父明白了。”
嬴扶苏垂眸,问道:“为何?”
芈启定定地望着他,语气坚定地吐出了一句:“因为你和嬴政不一样。”
嬴扶苏苦笑道:“是吗?难道舅父在这个时候,还想要来离间我和父皇吗?”
“扶苏,就在刚刚你走进来之时,舅父确实动过杀心。”芈启面露愧色,坦白道,“那日在兰池也是如此,舅父竟会想,让成蟜杀了你也好,也许这样,才是毁掉秦国最好的办法。”
这番话,如雷电般直直地击中了嬴扶苏的内心,他神思恍惚了片刻,震惊到说不出任何话来,半晌,才缓缓抬眸看向了面前距离自己咫尺之间的芈启,神色复杂。
确实,如他这般毫无防备,若芈启真想对他做什么,恐怕也并非难事。
芈启挥了挥手,终是释然道:“算了,楚人、赵人也好,燕人、齐人也罢,都不重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现在他们都是秦人了。”
嬴扶苏有些困惑,他看见此时的芈启,谈及秦人,已全无恨意。
“只是这几百年来的纷争与厮杀,血仇与欲海,以及横亘在秦与六国旧民之间的怨与恨,需要人来消弭可你那残暴的父亲根本做不到。但,你可以。秦要如何才能得到天下民心?这个问题。你比嬴政,还有你的那些废物弟弟们,都要看得透彻些。”芈启缓缓道。
闻言,嬴扶苏只觉得自己的内心最深处隐藏着的想法此刻已尽数被舅父看透,一时间百感交集。
“无论如何,你身上不仅流着秦人的血,也流着我们楚人的血。自周以来,楚国纵横起伏八百年,最终,虽输给了秦,但也不算输得太难看。扶苏舅父不求你他日能善待楚人,却只求你,能善待这天下芸芸众生。”芈启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的青年,突然话锋一转道:“还有,你要小心那创立暗影的神秘人”
闻声,嬴扶苏骤然抬眸,满是震惊地看向了自己的舅父。
芈启此刻把自己所有的大义与希冀都毫无保留地寄托在了眼前的青年身上,却又不由得为其未来的命运感到些许忧虑。
“那个人确实存在。只可惜,暗影之中,除了天相,便无人知其行踪,也无人知其真实身份。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在创立暗影之后,又完全置身于暗影之外。但你要知道,这样的未知之人,也许才是这个帝国最危险的敌人。”他低垂着头,有些惋惜地苦笑道:“扶苏,当年你母亲让舅父保护好你,舅父做得很糟糕,以后,就靠你自己保护自己了。切记,不要相信身边的任何人,明白吗?”
此刻的嬴扶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嘱托,只是满脸诧异地望向了决心在此了断一切的芈启。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说动对方采纳自己的计划,毕竟那是最后的机会。
正在这个时候,始皇帝似是等得不耐烦了一般,让蒙毅走进来督促长公子扶苏立刻执行皇帝的命令。
蒙毅一走到铁笼旁,便看见了地上的短剑。他立刻弄清了屋内正在发生着的事情,便微不可察将短剑轻轻踢到了玄袍青年的膝下,权当什么都没看见般,躬身劝道:“殿下,不可再拖延时间了。”
“扶苏,这件事情,就让舅父自己来吧。”
芈启看了眼远处眯着双眸的始皇帝,又看了看眼前的青年,便兀自伸手越过铁笼,要去端那地上装有毒汤的玉碗,却再次被一股强健的力量扼住了手腕。
蒙毅见长公子伸手拦住了芈启,忙单膝跪地,劝道:“殿下,切不可在此时违逆始皇帝的旨意啊!”
嬴扶苏神情复杂地抬眸看向了笼中淡然自若的芈启,又看了眼一旁的蒙毅,迟疑了片刻后,终是缓缓松开了手。
沉寂了许久后,僵在空中的手端起玉碗,将冰凉涩口的毒药送入口中,一饮而尽。
芈启放下空碗,旋又捏着衣袖擦了擦嘴角。
毒药并没有立刻发作,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整了整衣袍,随即面向嬴扶苏行了一个叩拜大礼,而后又转过身子,朝始皇帝——他曾经所侍奉过的君主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他此生的最后一个跪拜礼。
屋外的始皇帝嬴政见此情形,不由得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想到,芈启竟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选择臣服。
“陛下,贼首尸身该如何处置?”见屋内的芈启已然没了动静,一旁的蒙恬躬身问道。他想,按照始皇帝之前对这类反贼的处置,不是戮尸示众就是车裂以儆效尤,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始皇帝嬴政眯眼注视着跪在芈启面前良久未言的玄袍青年,脸上不见半分喜怒,只是冷冷命令道:“传令下去,以贵族之礼,将其厚葬。”
闻言,蒙恬怔了片刻,随即躬身领命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