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父与子
始皇帝的出现本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白风从未想过他会出现的如此猝不及防,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赶来了甘泉宫。
“朕听闻长公子伤情加重,但如今一看,似乎并无什么大碍嘛?”
见皇帝信步走入宫内,白风与身旁的蒙毅纷纷躬身行礼,“始皇帝陛下万安。”
与此同时,床榻上的长公子扶苏早已身手敏捷地跳下了床,面朝皇帝躬身跪在了寝宫内的华美青砖上。他十分清楚,自己在皇帝面前是万万装不来病重的模样的。
见始皇帝当场识破自己的拙劣伎俩,扶苏满脸懊悔地顿首拜道:“儿臣诈称病重欺瞒陛下,请陛下责罚。”
“长公子旧伤未愈,你认为朕会舍得罚你?”
嬴政负手越过白风与蒙毅二人,径直走至自己长子的面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扶苏低着头,躬身作揖道:“儿臣惶恐。”
因为预料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势必会触怒皇帝,他甚至不敢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说吧,长公子这么想方设法地要见朕,是为何事?”嬴政一边说着一边别过头看向了正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不远处的白风,眼底流露出星光点点。
毫无疑问,是她给自己的儿子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尽管他心里对扶苏要说的事情早已有了底数,但他还是打算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会如何表现。
“为抓捕反贼余孽,陛下下令封城已有五日。儿臣虽然未曾亲睹城内现状,但对城中乱象却早有耳闻。儿臣认为”
“有何耳闻?”
不及扶苏说完,嬴政便已开口打断了他。
民间的传言千奇百怪,多是犯禁之语,哪里是身为皇长子的扶苏敢说出口的。在听到始皇帝的质问后,他不禁黯然垂眸,身上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与此同时,一旁的白风与蒙毅也是心中巨震。难道始皇帝早已听说了那些传闻?所以才这样故意为难长公子?
“长公子不敢说的,难道是”嬴政眯起一双如同点点星辰般灼人的狭眸端详着自己的长子,声音不威自怒,“始皇帝死而地分吗?”
话音刚落,寝宫内的三人皆是不约而同地屈膝跪在了地上。
“儿臣不敢。”
“陛下!”
三人心知肚明,始皇帝沉迷于追求长生之术,最厌恶旁人在他耳边提起“死”字,可现下这个“死”字竟然从皇帝嘴里说了出来。实在是太反常了!
嬴政波澜不惊地垂眸看着自己的长子,却见他那双澄澈的双眸中早已是波光流转,连做解释的声音都变得喑哑。
“这些话一定都是楚国余孽所捏造的谣言,不足为信,请陛下切勿听信谣言,请陛下明鉴。陛下正值壮年,龙体康健,必将”
话说及此处时,扶苏无奈地闭上了双眸,旋又向自己的父亲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完接下来的话。难道说始皇帝必将长生不死,必将万寿无疆,活上千年万年吗?这些话,那些术士和阿谀奉承的大臣说得出口,可他却说不出口。而且就算他真地说出口了,他的心里也是不信的,自古至今,有谁能真的长生不死?又有谁能真的万寿无疆?
人生人灭,乃天道所在。天行有常,不为桀存,不为尧亡。
这是他与自己的父亲都不得不面临的事实。但若是可以,他倒愿意将自己的寿命奉献给神明,只求神明保佑他父亲龙体无恙,健康长寿。
当额头碰到冰凉青砖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最诚挚的愿望:“父皇必将带领大秦走向前所未有的盛世。”
“带领大秦走向盛世这桩伟业,长公子不想做吗?”嬴政别过头望向,语气中带有几分凉意。
不知道为何,自己的长子明明是一片孝心可嘉,可他听了却有几分失落。
作为自己寄予厚望的皇长子,他怎么能对皇位如此漠不关心?又怎么能连称帝的野心都没有?史书上,多少父子兄弟骨肉相残,都是为了争夺这统御天下至高权力。为此,就连当年与他相依为命过的母亲赵姬也背叛了他。可如今,他嬴政的长子,竟如此没有野心!
想到这里时,始皇帝的心中登时升起无言的悲凉之感。
闻言,跪伏在地的长公子没有半分迟疑,果断答道:“儿臣万死不敢有此僭越之心。”
他明白自己的父亲这一生已经经历过太多背叛,而身为皇长子,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对始皇帝的最大威胁。所以,他不怕皇帝疏远他,他只怕自己会让皇帝失望,只怕自己觊觎皇位的私心会将大秦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的父亲——始皇帝,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帝王,是他心里唯一的英雄。他想,父亲愿意赐给他的,他会拼命守住,父亲不想赐给他的,他便不会去争抢。这是他作为儿子,能尽的最大孝道。
嬴政正了正色,一脸平静地道:“好罢。朕不想质疑长公子的孝心。继续说吧,你要见朕所为何事?”
就在这个时候,白风闻声抬眸瞥了眼皇帝的反应,并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神情。
这一刻,她不能理解嬴政到底想要扶苏怎么样才会满意,还是说,他怎么都不会满意?
皇长子有能力却无野心,他感到不满。但若是皇长子有能力又有野心,他必定就会忌惮,毫无疑问,这对那个做儿子的笨蛋来说是个死局。
“是。”扶苏垂着眼眸,努力敛起刚刚涌上来的悲戚,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正轨,正色道:“儿臣听闻,咸阳城中的米价如今已飞涨至1600钱一石,便不禁想,米价贵若此般,寻常百姓又如何买的起?因此,咸阳城大索一日不休,百姓生计则成问题。此外,咸阳城中居民有百万之众,浩如泱泱江海。数万秦军挨家挨户地搜索反贼,必然费时费力,劳民伤财。而我大秦军士威武强悍,在搜捕过程中若因暴力而生出冤案与不公,久而久之,便会导致万民生怨。怨意汹涌,则不利于天下稳定,请父皇明察。”
嬴政冷哼了一声,随即又别过头打量了自己的长子一眼,眸光流转闪过一抹寒厉道:“那长公子认为朕应该放过那些反贼余孽吗?”
“儿臣并无此意。”就在刚刚眼中还闪耀着光芒,誓要为万民请命的长公子瞬间便垂下了双眸,“儿臣只是想恳请父皇派人暗中搜捕那群反贼余孽。请父皇明察。”
眼见自己的长子言辞恳切,也没有再像五年前那样愚蠢到为芈启等人求情,嬴政终是忍不住心软了几分。
“罢了罢了,你说的这些朕会考虑的。”他风轻云淡地扬了扬手后,随即转身拂袖离去。
闻言,扶苏方才舒了眉,跪地拜道:“父皇圣明。”
而在离开甘泉寝宫之际,始皇帝眼神凌厉地瞥了眼一旁的蒙毅,却并未多说什么。
皇宫禁卫统领私通皇子,乃皇家大忌。
蒙毅深知自己有罪,便连忙跟在皇帝身后走了出去并主动请罪。
“恭送父皇。”
“恭送陛下。”
就这样,皇帝与上卿的蒙毅在长公子与白风二人的目送下渐行渐远。
然而,尽管皇帝承诺会考虑长公子的进言,咸阳城大索一事还是沸沸扬扬地又持续了十五天方才罢休。
而在解封之日,被禁足在甘泉宫中二十日之久的长公子扶苏也重获了自由之身。
一切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秦军不仅未能抓到任何货真价实的暗影反贼,反而导致咸阳城中冤案四起,百姓怒意沸汤。当然,碍于秦廷的威严,城中百姓也只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远在咸阳城西市的兰池离宫附近,有一处隐蔽于重重深宅之中的寻常巷陌人家。芈启带着残余的几名部下在此处躲了二十日,却完全没有被秦军发现踪迹。
于是,在咸阳城解封后的一日,久未露面的成蟜终于再次现身,来到此处宅院与芈启相会。彼时芈启带着几名部下在院中等候已久后,而成蟜则只带了新招募的两名手下。
见往日意气风发的芈启此刻已愁得是满脸胡茬,眼神无光,成蟜终是忍不住啧声叹道:“青龙掌教还真是被秦廷追捕得紧了,才会如此狼狈不堪啊。”
咸阳城中发生的一切,他已尽数知晓。
闻言,芈启缓缓开口道:“朱雀。许久不见。”
成蟜摇了摇头,幽幽道:“我就说了那位白虎掌教靠不住,青龙掌教不肯信我。也怨不得别人了。这下好了,秦廷如虎添翼,我倒要看看青龙掌教还怎么反这个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宅院中倏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成蟜惊讶不已地望着发狂大笑的芈启,满眼困惑。
半晌,芈启才凉凉地道:“朱雀掌教难道不知,你那位皇兄,每年都会在我王妹的生辰之日前往兰池宫祭奠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