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前缘
秦王政二十三年，楚国郢陈城外。
天色昏茫，烽烟四起，黄沙漫卷，杀声震天。
这一战，是秦国以举国之力誓要灭楚的一战。
而在秦楚交战地的不远处，一名头戴斗笠、着浅白色布衣的中年男子负手立于山丘之上，他便是“暗影”组织掌教白仲。
此刻白仲一手持剑，一手负于身后，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前方的战况。在他身后，则站着个秀气少年。那少年发髻高束，一袭青衫，手持青铜长剑，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她便是以女儿身扮作男儿郎的白仲独生女白风，此刻也在全神贯注地眺望着远处的战场。
未消一刻钟的时间，六十万秦军便在秦将王翦的指挥下以摧古拉朽之势将楚国主力军团尽数击败。
郢陈城外，霎时间血染黄沙，浮尸成堆。
一道凄厉的鸣金声撕破长空，意味着战斗的暂时结束。
战场上，大获胜利的秦军一方开始重整队形，为最后的一波攻击蓄力。密密麻麻的长矛利戈直指苍穹，红缨飘扬。
落日将尽，山丘上的父女二人立于殷红的余晖下，在荒野之中勾勒出了两道衣袂飘飖的孤影。
白仲转过身将肩上的包袱卸下交给了身后的白风，嘱咐道：“风儿就在此处等我，为父去办件事情便回。”
虽然尚且年幼，但白风早已知父亲是反秦组织的领袖之一，以及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秦国名将武安君白起的遗腹子。她亦知晓当年秦昭襄王嬴稷因忌惮功高盖主的祖父白起，便将其逼迫至死之事，因此，赢秦一族与父亲及她有着血海深仇。
她笃定父亲此来是为了刺杀坐镇秦军大营的秦王嬴政，便只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拼命点了点头道：“阿父放心离去，我能照顾好自己。”
“嗯。若明日日落之前为父未能返回，风儿便可自行离去，找来时我们遇见的那几位车夫送你回迁陵家中。”白仲微微颔首，风轻云淡地道。
父亲这话，是说此去可能就回不来了？年幼的白风喉间一阵哽涩，但依然故作坚强地点了点头：“嗯。阿父小心。”
白仲旋即提剑离去。
一道修长的身影掠过山丘跨上马鞍，很快便隐没在了黄沙之中。
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她看到了远处漫山遍野的黑色军帐化成的小点，密密麻麻如同一张大网，预示即将城破的郢陈插翅难逃的败亡命运。毫无疑问，那便是秦楚交战地十里外由秦王政亲自坐镇的秦军大营。
白风提剑下了山丘，将余下的一匹马儿牵到了巨石后面藏着，又置长剑于地，将缰绳缠绕其上，避免马儿跑走。
没多久，天幕变得完全暗沉下来，皎洁月色洒满大地。
夜幕低垂处，秦军营帐里烛火通明，远看像是无数个红色的小点。白风想数数一共有多少个点，却发现自己根本数不过来。
如果秦王身边有这么多人，她的父亲能成功吗？她有些不安，但也无可奈何。
只能静静地等着，明天父亲就会回来了。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取出了包袱里的干粮垫了垫肚子，之后便躲在巨石后面睡过去了。
这一夜除了风沙有些恼人外，无甚惊扰。
天将明之际，一阵轻浮的嬉笑声将白风从梦中惊醒，她起了身小心翼翼地蹲在石头后，向传来声音的那方看去。
只见距离她百米不到的地方，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锦衣少年被三名衣冠不整的楚国逃兵拦停，似乎是要抢夺他的马匹。
“我要去郢陈，烦请各位让一让。”那马上的少年彬彬有礼地向马前三人请求道。
“这小子是疯了吧？郢陈马上就要完蛋了，他还往那里跑。”那体型微胖的逃兵向周围两人道。
“听这小子的口音，是秦人！”三人中身材最为矮小的那人陡然变色。
一旁的高个子楚兵向地上啐了口唾沫，旋即将少年拉下马紧紧箍在自己怀中，又用手腕勒住他脖子恶狠狠地道：“既然是秦人，就不能放过他了。”
“放开我！昌文君和昌平君是我的舅父，我要去见他们，我有要事相告！”少年被身后的高个子男人钳制住，一时呼吸困难却又动弹不得，只能拼命喊道。
“昌文君和昌平君要是你舅父，那秦王就是我的父亲！”体型微胖的逃兵戏谑道：“有什么事你先给大爷们说说呗？”
“放开我！放开我！”少年在高个子男人怀中徒劳地挣扎起来。
“这小子怎么处理？”体型微胖的逃兵转头打量了一眼少年骑的马，忽地瞳孔放大，支支吾吾道：“这马这是，是秦军的马。”
“我是秦国的长公子扶苏，还不快放开我！”少年怒斥道。
白风闻言心中一惊，但仍然镇定自若地注视着前方的情况。
“十数年前秦楚联姻，那位公主好像是为秦王政生下了一个儿子，而护送公主入秦的昌文君和昌平君也是因此得到秦王信任，后来才在秦国当了左右丞相。”身材矮小的楚兵面带忧色，缓缓道：“听说这次秦王以举国之力灭楚还亲临前线，也是因为昌文君和昌平君的反秦叛逃之举惹怒了他。所以这小子真的是”
“怕什么！”高个子男人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道：“楚国马上就完蛋了，昌文君和昌平君也跑不了。没有人知道我们干了什么。”
“没错！真是冤家路窄啊，秦王的儿子自己送上门来了。你爷爷我三天没吃上饭了，正好可以尝尝秦国长公子这金贵的肉身是什么味道。”身型微胖的逃兵不怀好意捏住了少年的下晗，伸出舌头舔了舔皲裂的嘴唇道：“看看这细皮嫩肉的，味道一定很不错。”
少年当即明白了面前三人的邪恶想法，神色骤变，一边挣扎着一边喊道：“你们要是伤了我，我舅父不会放过你们的！”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耳刮子声响起，少年那白皙的脸颊瞬间涨红起来，五根肥胖的手指印清晰地显现出来。
火辣辣的疼痛感迅速攀上脸颊，自幼养尊处优的少年被这一巴掌完全打蒙了。
“把这小子捆起来。”高个子男人道。
身材矮小的楚兵迟疑了片刻，道：“他还是个孩子,要不算”
高个子男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父母妻小被秦军蹂｜躏欺凌的时候有人想过他们吗？我们被困城中三天没有饭吃，谁又想过我们？”
事实上，三人此时早已都饥饿到了极致。
“我父亲是秦王，你们要是敢动我一下，我父王一定会杀光你们所有人，还有你们的亲人朋友，一个不留！”少年厉声喊道，似乎企图以此威慑住面前的三人。
果不其然，那身材矮小的楚兵闻言眸色一变，顿时便僵住了。
啪的一声，又是一记耳光打在了少年的脸上。
这一巴掌比之前要重许多，打得少年鼻血直流，头晕目眩。那白皙的脸颊登时红肿无比，十根红色的指印叠加在一起，似是平地上凸起的山峰。
“再敢叫嚷老子现在就割了你小子的喉咙。”微胖的楚兵拿着长刀在少年眼前比划了一下，目光凶狠道。
少年满眼惊恐地望着面前的楚兵，但在确认对方并没有在跟他开玩笑后，他渐渐安静了下来，任鼻血直直地流到了玄色锦袍上。
巨石之后，白风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一切，内心却开始纠结起来。
救还是不救？
虽然阿父教导过她力所能及时要勇于帮助别人，但眼前的少年却是仇家的后代，还语气嚣张地搬出两个舅父和秦王的名号吓唬别人。不该怎样，就他这种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被打也是活该。
再说，那三个临阵脱逃的楚兵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些欺软怕硬之徒罢了，应该没胆子真敢把秦王的儿子杀了吧？
她这样想着，便只蹲在原地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凄厉的马鸣声忽地响起。
只见一旁由少年骑来的马儿忽然扬起四蹄向远方奔去。
矮小的楚兵要追，却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跑远。
“算了。一匹马而已，先把肚子填饱再说。”高个子楚兵瞥了他一眼道。
高个子楚兵一边将少年双臂反拧到身后，一边任微胖的楚兵用麻绳将其双手紧紧捆住。
“我腰间还有绳子，把他的脚也捆上。”高个子又道。
“现在就宰了他吗？”身型微胖的楚兵会心一笑，又从高个子腰间取出了麻绳把少年的脚也捆缚住了。
少年面如死灰地望着眼前马上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楚兵，两行豆大的泪水便流了下来，喃喃道：“要是你们放了我的话，我父王一定会重赏你们的。”
“既然打了秦国的长公子，怎么还敢奢望秦王的赏赐？我们这些卑贱小民，还是先填饱肚子活下来再说。”微胖的楚兵吞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道。
高个子楚兵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将少年扔在了地上，又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示意旁边两人道：“按住他。”
那两个楚兵随即上前将少年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不”
话音未落，体型微胖的楚兵便紧紧地捂住了少年的嘴巴。
高个子楚兵在少年身前蹲下，又拿着匕首在其身上比划了几下，冷冷道：“毕竟是秦国的长公子，哪一块肉都很宝贵啊，你们两个想先吃哪一块？”
岩石后的白风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幕，难道那三个楚兵真要活生生地吃了那个少年吗？
简直骇人听闻！就算他是秦王的儿子，也不应该就任他这样被吃掉！
她立马拔出长剑，翻身上马。
“管他什么公子不公子，先割断他脖子，我们哥几个随便分着吃了就是。”身型微胖的楚兵望眼欲穿地说道。
就在这时，轰隆隆几声巨响传来，众人只见郢陈方向火光闪烁。
看来是秦军发起最后的进攻了。
一时间短兵相接声、箭弩疾飞声、惨叫声与厮杀声响彻云霄。
少年望着远处的战火，眼角处流下了两行泪水。
“看我一刀宰了这个小崽子。”高个子楚兵望着远处的硝烟愀然变色，紧握在手中的匕首就要向地上的少年刺下。
一把长剑飞掠而过，划过了那微胖楚兵的喉咙，鲜血喷溅到了高个子楚兵的脸上。
“几个大男子，不去保家卫国浴血奋战，却在这里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真是厉害啊。”白风驾马奔来，一手握缰，一手横执染血长剑道。
“找死！”
高个子楚兵和身材矮小的楚兵二人站了起身，见来者只是个毛头小子，便一起执长矛向其刺去。
寒冷剑光闪烁，两行殷红鲜血飞溅于空中。
三具尸体横陈地上。
白风骑在马上，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地上被吓得面无血色的少年，只见他半张脸肿着，鼻血流得到处都是，模样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她一跃而下，替少年解开了手上和脚上的绳子，故作风轻云淡地笑道：“原来秦王的儿子这么没用啊，杀你也真的是很没趣的一件事情。”
话音刚落，少年一脸恐惧地往后退了两步。
白风扶额：“放心，我又不杀你。我刚刚不还救了你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她才懒得去杀他。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缓缓开口问道：“请问恩公是何方高人？”
“高人算不上，不过就是阿父自幼教导我，如果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就是了。”白风嘟了嘟嘴道。
“你阿父真是个好人。”少年伸手抹了抹鼻血笑道。
“这一点你说得没错，我阿父是天底下武功最厉害，同时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白风望了一眼面前的少年，翻身上马道：“这世道太坏了，你既然不会武功，就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瞎溜达了，赶快回去吧。”
“武功？我父亲每天都逼我练武，但是我不想学。学了武功就要杀人，我不想杀人。”少年歪头望着马上的白风，一双眸光纯洁无暇，“我父亲还教导我，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信任，不要相信和依赖任何人。”
不要信赖任何人？连家人和朋友也不能信任吗？这跟她父亲教她的截然相反。不过这也的确像是秦王那个大坏人能教导自己儿子的话。
“随便你，反正你这样子一看就是要被别人欺负的模样。”白风嗤笑了一声，随即又道：“不过你是秦王的儿子，只要你不乱跑，会有很多人保护你。到时候你就可以欺负别人了。”
“为什么非要欺负人，我不会欺负任何人。”少年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随即又问：“你是楚国人吗？”
这要怎么回答呢？白风挠了挠头，感到有些为难。毫无疑问她身上流淌着秦人血脉，可是她从小便和父亲居住在楚国的地盘，也从未去过秦国。但是，她的母亲是楚国人。那她应该也是吧。
“对，我是楚国人。”她想了想之后答道。
“你救了我，要是你跟我一起回去的话，我父王一定会赏赐你很多宝物的。”少年眸光流转，一脸诚恳地望着她。
她救他，是出于自己的信仰。谁稀罕他父王的赏赐？
“算了，行侠仗义不图回报。走了！”白风看了少年一眼，嘟了嘟嘴，随即驾马离去。
马蹄飞扬，蹄声渐远。
就这么走了吗？
少年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山丘之后，过了半晌，才神情黯然地转身。
而在山丘的另一头，白风及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实在是刚刚过于激动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不能走，要在此处等父亲回来，于是又悄悄地牵着马躲在巨石后面，看着少年离去。
只不过少年才走了没几步，大地便像要裂开一般晃动起来。
黄沙弥漫，马蹄震震，黑色的嬴秦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疾奔而来，最终纷纷勒马停在了少年面前。
白风远远望去，只见领头的男子身着玄色章纹袍，腰佩长剑，气宇轩昂。
那领头的男子下了马，少年便一头跪倒在他面前：“父王。”
白风当即明白了他便是当今秦王。
如果自己父亲昨日是去刺杀秦王的话，而秦王此刻又在这里，那岂不是意味着她父亲失败了？
不可能！父亲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儿的！她尽量不去想最坏的情况，便努力安慰着自己。
“长公子真是朕的好儿子啊，竟然赶着给敌方报信。只可惜晚了！”秦王嬴政冷冷地道：“蒙武，你来告诉长公子今日的战况如何。”
“郢陈城破，昌文君芈彦已被王翦将军斩杀，楚将项燕及昌平君芈启率领残部逃往蕲县方向，我军正在追击。”蒙武一脸平静地向少年说道。
“不过是临死之际的负隅顽抗罢了。长公子，你觉得呢？”秦王赢政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
“父王，儿臣，儿臣知错了。”少年声音哽涩，说话间便向秦王叩了一个头。
秦王嬴政神色微变，感到有些意外。这是自己儿子认错认得最快的一次。
他扫了一眼横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神色凝重道：“看来长公子还是有长进，凭一己之力杀了三个楚兵。”
“儿臣不敢欺骗父王，其实是刚刚有一名少侠经过，救了儿臣。”少年抬头望向了自己的父亲。
白风听见几人的说话声，便又侧过身子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动向。
闻言，秦王嬴政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儿子那被打的惨不忍睹的脸颊，微微蹙眉：“长公子还真是诚实啊。那寡人问你，你既已体会了被人凌虐之苦，现在，你还是只想要天下安宁吗？”
“做王的使命，便是让天下安宁。”看起来一脸狼狈的少年镇定自若地答道：“若不能让天下安宁，便不配为王。”
“寡人昨晚跟你说的，看来你是一句都没有放在心上了。长公子口口声声说要让天下安宁，然而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全然是意气用事，为了两个舅父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背叛。”秦王嬴政冷笑了一声，问道：“蒙卿，长公子意欲通敌叛国，该当何罪？”
一旁的蒙武闻声连忙跪了下来，劝道：“王上三思！”
“父王依秦律处置儿臣，儿臣甘愿领受。”少年叩首道。
“即刻将长公子送回咸阳，迁入甘泉宫，禁足三月，罚抄写韩非子著作一百遍。在寡人回咸阳之前，没有寡人的允许，不允许长公子踏出甘泉宫半步。”秦王嬴政手执长剑道。
少年闻言，垂首不语。竟然只是这么轻的惩罚吗？
“喏。”跟在秦王身后的几名武官通晓圣意，随即上前将少年扶上了马，又带着他驾马而去。
事毕，秦王嬴政欲转身上马，却又回望了蒙武一眼道：“查清楚那三个楚兵的身份，全部夷三族。”
“喏。”蒙武应道。
白风望着秦王翻身上马，就要离去，便紧紧握住了手中剑柄。
既然父亲失败了，那这仇就轮到她来报了，虽然是以卵击石，但她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有离秦王这么近距离的机会了。
秦王就要走了！
她望着前方的黑色身影，忙提剑往空地方向挪了两步，欲起身上前。
“风儿。”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回头望去，才发现父亲白仲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身后。
潇洒不羁的父亲脸上挂了点彩，但还是笑得像和煦的太阳。
身后马蹄声渐远，万物归于平静。
白风上前一把抱住了自己的父亲，忍不住哭了出来：“阿父，我以为你死了。”
“傻孩子。阿父要照顾风儿，怎么舍得死。”白仲揉了揉女儿的头，柔声道。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惊魂未定的少年在武官们的保护下直奔前方，只是他满心都挂念着刚刚那个救下了自己的少年。
想到那个少年的话语，他苦涩地笑了笑，然后暗暗在心里立下了一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