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029
两人一番“唇枪舌战”之后——大部分时候, 嬴政都会被赵馨怼得哑口无言，毕竟不管赵馨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都是嬴政的母亲——两人终于偃旗息鼓，说回了赵馨之前问的问题。
“你觉得用炸、药包统一七国的行为, 有可能成功吗？”
嬴政皱了皱眉, 回想起起自己亲眼见到的炸、药包的威力, 然后点了点头：“如果炸、药包足够的话, 统一七国当然没问题。”
赵馨其实也知道答案，毕竟将热武器在战国时期，本就是碾压级别的存在，将其投入战争，局面只会一边倒。
就像是大人暴揍小孩子，完全是在欺负人。
赵馨看向嬴政：“可若是秦王嬴稷统一七国, 你最大的功绩可就没有了。”
嬴政当然不只有统一七国这一个功劳，还有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等思想统一方面的举措，但毫无疑问，统一七国时他最大也最知名的功劳。
嬴政看着赵馨, 嗤笑：“难道你以为，曾祖父统一七国之后, 朕就无法在青史留名？”
赵馨：“……”
她非常想说嬴政狂妄, 统一七国这样功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做到？但说出这话的人是嬴政，她好像又觉得, 其实没什么不可能。
她轻笑一声：“既然这样, 我就给秦王嬴稷做炸、药包？”
嬴政无所谓地摆手：“随便你。”
赵馨正要说话, 却见嬴政两眼迷蒙, 似乎已经困了。
也是, 虽然嬴政的灵魂已经是成人，但这个身体还不到两岁，正是容易困倦的时候。
只是看嬴政的样子，他似乎并不想要睡觉。
她正要劝，便听咚的一声，嬴政睡着后直接倒在了枕头上——
若非赵馨坚持将两人的枕头换成了布的，只怕现在听到的就不是“咚”的闷声，而是嬴小政被摔疼的哇哇大哭声了。
赵馨无奈地看着睡得正香的嬴小政，为他掖好被子后，也吹灯睡觉了。
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赵馨直接对上嬴小政亮晶晶的眼神。
她笑了笑，伸手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先穿衣服，等会儿阿娘抱你去洗漱。”
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便听到武安君白起等人班师回朝的消息。
赵馨趁着秦王嬴稷身边的内侍过来接嬴小政的时候，提出要一起过去。
内侍沉默地看了赵馨一眼，默认了她跟随。
秦王嬴稷没想到赵馨会求见，有些好奇她的目的。
赵馨也没隐瞒，直接说道：“听闻王齮将军与武安君白起今日班师回朝，妾有些好奇，想要出去看看。”
秦王嬴稷动作一顿，抬头看向赵馨：“你不怕白起吗？”
秦国将士虽然对白起非常敬重，但白起在老百姓当中的名声同样毁誉参半，尤其是在老人、女性和孩子中间，他的名声非常不好，几乎与前来索命的厉鬼相差无几，他的大名更是止小儿夜啼的良药名方。
在秦国都这样了，何况是在其他国家？
赵馨虽然如今算是秦国人了，以前可是彻头彻尾的赵国人。当年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余万战俘，赵馨应当亲身经历过，怎么如今瞧着，她不但一点儿不怕，对白起观感还挺不错？
赵馨愣了下，摇头：“武安君战功彪炳，让人敬仰，怎会害怕？”顿了顿，她补充道，“妾父亲是商人，母亲只是媵妾，并无亲人死在长平之战中，所以对武安君并无仇恨。”
秦王嬴稷点了点头，表情一如既往，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点头同意了赵馨出去参观白起等人班师回朝的盛景。不但同意赵馨出宫，他甚至还让赵馨带着嬴小政一起出去。
这还是嬴小政被秦王嬴稷接到身边之后，第一次上午不需要跟在他身边。
嬴小政听到自己可以跟着赵馨一起出去之后，高兴地原地蹦跶。
赵馨失笑，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然后，两人便向秦王嬴稷告辞离开了。
赵馨在侍女的带领下，离开咸阳宫，到外面的酒馆二楼待着，等待白起与王齮一起回到咸阳。
在赵馨母子走后，秦王嬴稷突然放下手中竹简，幽幽问了旁边的内侍一句：“你觉得赵姬之前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真的不怕白起？”
内侍低着头，半晌后开口：“臣不知赵夫人说的是真是假，只能看出，赵夫人提到武安君的时候，并无半分惧意。”
确实不怕？
秦王嬴稷对赵馨说的那些话半点儿没放在心上，他更在意的是，赵馨对白起的感觉。
他低头想了一下，又问道：“你觉得，嬴政怕不怕白起？”
内侍的头垂得更低了：“回陛下，臣见识浅薄，不曾在政君眼底看到害怕的情绪。”
秦王嬴稷抚着自己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他又问：“你觉得寡人那些儿子中，有人不怕白起的吗？”
沉默，在宫殿内蔓延开来。
时间过去很久，也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而没听到内侍的回答。
秦王嬴稷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嗤笑一声，又问：“那你觉得，寡人的那些孙子当中，有人不怕武安君的吗？”
内侍沉默半晌，就在秦王嬴稷以为他又会以沉默回答自己问题的时候，他迟疑着开口，说了一句：“异人君，对武安君仿佛没有那么害怕。”
没有那么害怕，自然还是怕的。
但对比秦国其他王室成员，异人君在听到白起名字时候的反应，已经比其他人要好太多了。
可惜秦王嬴稷对此并不满意：为王者，如何能畏惧自己的臣子？
但这样的话，秦王嬴稷无法与一个内侍说明白。
秦王嬴稷挥挥手，让内侍退下了。
对自己的儿孙是非常的不满的，尤其在发现所有儿孙都对白起害怕非常，连他唯一一个觉得还不错的继承人，在听到白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嘴唇发白的时候，他心里的失望简直难以言喻。
儿孙大多已经成年，听到白起都是这样的反应，你能希望再下一辈那些从小听着白起凶名恶名的重孙是什么反应？
你看白起与王齮班师回朝这样的盛事，到底有多少王室之人想要出宫亲自经历，就知道王室对白起的观感如何了。
秦王嬴稷对此都已经绝望，且打算彻底了结白起这个威胁了。
毕竟一个无法为君王所用，本身又战功彪炳的武将若是留到下一任帝王手上，最后的场面绝对非常难看。
但现在……
秦王嬴稷眯了眯眼，他似乎可以期待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
赵馨并不知道秦王嬴稷的想法，她之前已经见过白起，所以对他本人的兴趣其实已经不算特别大。
这次会出宫，纯粹只是想要看看，古代版的阅兵仪式到底是什么样子。
虽然由于兵种的原因，她当年从未参加过阅兵仪式，但好歹每年也能在电视上看上一次，对现代的阅兵仪式可不陌生。
但古代没这种东西，想要看阅兵大概就只能等着将士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时候了。
赵馨抱着嬴小政一大早就出来，等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有等到回来的军队。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但嬴小政坐不住了，于是赵馨便抱着嬴小政开始四处逛街。
秦国虽然发展起来的，但比起其他六国还是相对贫瘠的，街上也没多少做生意的人。
街上的行人也不算多，看起来有些萧条。
赵馨本来因为，今日王齮与白起班师回朝，定然会受到秦国老百姓的夹道欢迎，但看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
不过很快，赵馨就没时间关注这些了，因为嬴小政突然看到了一家小酒馆，并闻到了从里面飘出来的肉食香气。
很香，但赵馨不算非常喜欢。
因为还带着一股子羊膻气。
但嬴小政既然喜欢，她也就直接抱着他进去了。
在门口的时候，店老板让赵馨拿出自己的验传，不然不但不会让赵馨母子进去，还可能报官让人将他们母子给抓起来。
验传这东西就跟身份证一样，是绝对不能弄丢的。
好在赵馨一直随身携带，见店老板询问，便直接拿出来交给店老板查验。
店老板一边看验传上对两人身高外貌的描述，一边借机打量赵馨母子二人。他眼神倒是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但那好似在看大熊猫一样的感觉仍是让赵馨觉得浑身不自在。
就好像她与嬴小政出现在店里，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但这家店开在这儿，不就是为了让人进来吃饭的吗？
赵馨不相信这家店就没有女人和孩子进来。
确定验传上的描述与赵馨母子相符后，老板将验传交还给赵馨，这才侧开身让两人进了店里。
赵馨环视一周，发现周围坐着的都是牛高马大的秦国壮汉，而且看他们一身凶悍气息，不是以前上过战场，就是在役士兵。
他们彼此似乎都认识，之前也一直谈笑风生。
只是当赵馨母子进来之后，店内所有的声音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无踪。
赵馨：“……”
更奇怪了。
赵馨皱了下眉头，抱着嬴小政走到角落坐下。
店老板亲自上前招待：“这位夫人，不知您需要点儿什么？”
老板开口之后，就像是打破了什么，所有客人才再次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只是他们的眼神仍旧时不时就往赵馨的方向看。
赵馨环视一周，发现店内客人的桌上，大多都只是放了一盘羊肉和一点米酒，羊肉大多有半斤到一斤重的样子，但米酒就少了，约摸只有一两左右。
许是少，这些客人喝得都很珍惜，几乎是一口一口地在抿。
不过在赵馨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后，他们都非常一致地，将手上的米酒放在了桌子上。
赵馨看向老板：“你们店里都有什么？”
老板笑答：“羊肉和米酒。米酒就只有一样，羊肉可以做肉干，也可以炖煮，看客人的口味。”
还真是意料之内又情理之中的回答，毕竟客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没见到其他食物。
赵馨低头看向嬴小政：“崽崽你想吃什么？羊肉干还是炖羊肉？”
嬴小政抬头看着赵馨：“阿娘，什么好吃？”
赵馨想了想：“炖羊肉吧，羊肉干你可能咬不动。”毕竟牙齿都还没有长全呢。
之前赶路的时候，她做了那么多的羊肉干，味道比这家店里做的好多了，可最后还不是要花时间将肉干煮软煮烂之后，才能喂给嬴小政这小孩儿吃？
嬴小政显然也回想起当初赶路的时候，第一次吃羊肉干却咬不动的囧事，于是乖乖点头：“听阿娘的。”
赵馨转头看向老板：“煮三两羊肉，来一碗米酒吧。”
老板愣了下，点头：“好的，客官稍等片刻，羊肉很快就来。”
老板退下，不久又端着一小碗米酒过来。
赵馨接过，尝了一口。
没什么酒味儿，就跟那些超市里面卖的甜酒一样，味道甜腻，酒味儿清淡，老人女人都能喝。
不过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尝到酒味儿了，虽然只是米酒，但好歹也沾了一个酒字不是？
嬴小政闻到甜甜的味道，伸手拽了拽赵馨的袖摆：“阿娘，崽崽也要~”
赵馨摇头：“这是酒，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会变笨。”
说完直接将酒碗放到一旁。
嬴小政还是眼巴巴地望着酒碗，就算将一大碗肉摆在他面前，他那小眼神儿也时不时就往米酒的方向瞟，似乎抓住机会就想要尝尝。
赵馨无奈，直接端起酒碗一口闷。
喝完之后放到一旁：“已经被阿娘喝完了，你就不要惦记了。”
嬴小政：“……”
他仰着头，委屈巴巴地看着赵馨。
赵馨失笑，手动将他的头转了一下，让他的眼睛对准了羊肉：“崽崽乖，你这个年纪还是乖乖吃羊肉比较好。”
她拿起筷子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才夹进嬴小政的碗里。
嬴小政尝了一口，撇了撇嘴：“没有阿娘做的好吃。”
赵馨笑了笑，没有多说，只是又伸出筷子给嬴小政夹了一筷子肉。
看嬴小政吃完之后，眉头都皱起来了，她自己也夹了一筷子肉开始吃。肉进了嘴里之后，她几乎要直接吐出来。
羊膻味儿太重了！
但这时候食物珍贵，可不能浪费。
赵馨看了眼嬴小政，干脆加快进食的速度。好在她之前闻到羊膻味儿，觉得可能不会太好吃，所以只点了三两羊肉，否则现在只怕就吃不完了。
母子二人皱着眉，好一会儿才将羊肉吃完。
赵馨吃完后抬起头，发现不少人都非常好奇地看着自己与嬴小政，她皱了下眉，将店老板叫了过来：“我们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为什么他们一直看着我们？我们之前刚进店的时候也是这样，刚进来，什么声音都没了。”
店老板愣了下，小声开口：“倒也不是其他啦，只是没想到会在今天见到女人和孩子出门。”他往门外看了一眼，笑道，“毕竟今天是武安君与王齮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一般这种时候，老人小孩和女人胆子小，都会藏在家里，根本不会出来。”
原来是这样？
赵馨张了张嘴，眼神奇怪：“武安君等人班师回朝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为什么大家好似并不怎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老板笑道，“只是害怕武安君嘛。夫人不是秦国人吧？每次武安君打了胜仗回来，都是这样的啦。街上人很少，大多是壮年男子，轻易见不到一个女人孩子的。所以夫人刚才带着孩子出现，大家才会是那种反应。”
赵馨愣了下，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付过账，抱着嬴小政就离开酒馆。
刚踏出门口，赵馨正犹豫着要抱着嬴小政到什么地方去，却没想到突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虽然不够整齐，但因为数量够多，同样带来了非常大的震撼。
赵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便看见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自己面前跑过。
店老板一把将人拉回酒馆，等她站定之后开口：“夫人小心些，马匹不长眼，将你碰到就不好了。”
赵馨道谢，然后转头就看见一群士兵浩浩荡荡地从自己面前跑过。
并非所有秦军士兵都在，进入咸阳城的到底只是将领与少数士兵而已，更多的士兵还候在城门口听令。
但赵馨还是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
比如最前面的白起与王齮，以及王齮的副将与军师们。
比如之前给自己做守卫的几个士兵，以及之前在秦军大营与赵王宫都经常接触的厨房里的伙头兵。
等到所有士兵都消失在自己眼前，赵馨面前仍旧尘土飞扬，迷迷蒙蒙地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约摸过了一炷香，街道上才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赵馨冲着店老板再次道谢，这才抱着嬴小政直接去了一开始等候的酒馆儿。这个酒馆儿紧挨着咸阳城城门，在二楼一眼就能看见城门外的士兵。
那排列整齐的秦军队伍，以及乌云压城一般的士兵脑袋，都带着极强的压迫性，让人只是看一眼，就心中震撼，仿佛在战场上与这些士兵一起并肩杀敌过一样。
赵馨看着这些士兵，一时间还无法与当初吃到一点儿美食，就开心得像是个孩子一样的士兵联系到一起。
她笑了笑，正要说什么，便见侍女进来：“夫人，武安君与王齮将军都已经到达咸阳宫了，王上派人过来接政君。”
赵馨一愣，眯了眯眼。
之前秦王嬴稷将嬴小政接在身边培养，还能用其他借口搪塞过去，可若是在大军得胜归来的时候，带着嬴小政去接见将领，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现在是战乱时期，不像是后来那些朝代，因为国内和平，所以对武将多有轻忽，带个孩子去见武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在战国时期，有名的武将都是需要捧着敬着的。
在将领得胜归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孩子过去见人，除非这个孩子身份高贵，与众不同，否则肯定会让武将觉得冒犯。
赵馨一时间有些搞不懂，秦王嬴稷到底实在想什么。
但秦王嬴稷的命令，她还是要听的。
于是赵馨直接抱着嬴小政往咸阳宫的方向走，走到门口的还是，还见到了外面站着的士兵，不过她没有多少时间与他们打招呼，便在侍女的引领下走另一条路，绕过了那些士兵，直接进了秦王嬴稷的宫殿。
白起与王齮等人已经进殿，赵馨与嬴小政进去的时候，三人也算相谈甚欢。
如果忽略白起强忍不耐，故作笑容的表情的话。
这也正常，毕竟他前往赵国邯郸之前，就与秦王嬴稷闹得不怎么愉快，之后又被其下令带病上阵，两人之间的氛围要是能“君臣相得”，那才是真的有鬼了。
赵馨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嬴小政上前，将其放到了秦王嬴稷身边便直接退到一旁。
虽然门口侍卫提前进来通报过了，但赵馨母子的出现其实还是挺突兀的。
按照常理，母子二人的到来只会让三人之间本就不算太好的氛围，变得更加尴尬，甚至急转直下都很有可能。
但事实却是，赵馨母子出现之后，白起与秦王嬴稷之间的氛围，竟然变得和缓了许多。不单单是秦王嬴稷在见到嬴小政的时候，脸上瞬间挂满了与之前迥然不同的和煦笑容，就连白起与王齮都因为嬴小政的到来，而生出了几分久别重逢的期待与欢喜。
王齮看了一眼赵馨，冲着她点了点头，便没有再多关注她。
白起比王齮表现得更生疏，除了她刚进来的时候看了赵馨一眼，之后视线便再没有落在她身上过。
但赵馨对此非常理解，毕竟王室与将军的身份有些不妥，已经不像是之前一样可以毫无顾忌地相交，需要避嫌。
但各自的反应，彼此还是能够感受到的。
比如白起与王齮就能感受到，嬴小政出现之后，秦王嬴稷全身都变得放松许多，没有之前紧绷，他看向嬴小政的眼神也充满了慈爱，让关心嬴小政的二人都放松了许多。
而秦王嬴稷同样可以感受到，白起与王齮对嬴小政的喜爱之情。
但这些对秦王嬴稷来说都不重要——
毕竟嬴小政是连他都征服了的聪明孩子，会让白起与王齮两人喜欢，实在太正常不过。
秦王嬴稷更在意的是，嬴小政直面白起与王齮二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反应。
此事白起与王齮刚刚回到咸阳，因为接连赶路，一身杀伐之气几乎无法掩饰，再加上一路风沙带来的粗糙野性，更是让人望而生畏。
他很想知道，面对这样的白起与王齮，嬴小政会是什么反应。
嬴小政的反应就是……
没反应。
他坐到秦王嬴稷身边之后，便乐呵呵地冲着白起与王齮挥了挥小爪子，然后便像以前一样，乖乖跪坐在秦王嬴稷身边。
因为赵馨站在一旁，他眼珠乌溜溜地直打转儿，时不时就会往赵馨那边看。
那小眼神儿，看得白起与王齮二人嘴角上浮，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了。
秦王嬴稷无奈摇头，试着开口：“政儿可曾见过他们两个？”
嬴小政收回视线，奶呼呼地指着王齮：“这是王齮爷爷，棒棒哒，带着政儿玩！”又指着白起，气哼哼地开口，“这是白叔叔，大坏蛋，抢政儿的粥粥喝！”
赵馨一愣，旋即哭笑不得地解释：“武安君之前抵达邯郸的时候，正生着病，吃什么都没胃口。正好妾在赵王宫找到了一些白米，于是煮了几次粥给武安君。因为白米少，所以没办法让崽崽吃饱，只能尝尝鲜，所以他就一直觉得，自己的食物被武安君抢走了。”
白米煮的粥，秦王嬴稷自己也吃过几次，味道香浓可口，入口即化，尤其适合他这个老年人的胃口。
秦王嬴稷也非常喜欢。
但他仿佛记得，嬴小政不怎么喜欢喝粥？
秦王嬴稷直接问了出来。
赵馨解释：“可能是觉得，抢着吃更香？”
嬴小政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对肉类的偏爱。
虽然赵馨每次给他做饭的时候，都尽量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但每次吃到肉的时候，嬴小政脸上的笑容都要多一些。
按照他的喜好，粥类食物清淡的味道，本来不会特别让他惦记才对。
但可能是赵馨穿越之后，他在赵馨这儿几乎有求必应，白起抵达邯郸那次，还是他第一次提出要求而没有得到满足，所以他对当时的记忆比较深刻。
连带着，对白起的印象都变成了抢东西吃的大坏蛋。
但事实上，他对白起还是很喜欢的。
具体表现在，当白起冲着他露出一抹笑容后，他立刻绷不住表情，咧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赵馨看得无奈，白起与王齮却非常喜欢。
秦王嬴稷在看到这一幕后，却陷入了沉思——
看起来，嬴小政是真的不怕白起。
但也可能，是因为白起对他太友善，所以他感觉不到白起的可怕之处？
秦王嬴稷看着乐呵呵的嬴小政，心里憋着坏。
白起注意到他的表情，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周身气息也变得阴沉许多。
秦王嬴稷此刻的眼神，白起实在太熟悉了——
在他提出攻打赵国，而自己又毫不客气地反驳，并直接说出此战必败的话后，秦王嬴稷便时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当时就觉得不妙，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也果真如他感觉到的那样，充满了荒诞与悲凉。
若不是前线突然传来捷报，他如今到底还能不能站在秦王嬴稷的面前，可都是个未知数。
可现在，秦王嬴稷却用这样的眼神，在看一个孩子。
白起的脸色非常难看。
王齮注意到了，赶紧伸手掐了他一把。
但白起若是这么容易认怂，就不至于对秦王嬴稷破口大骂了。
秦王嬴稷注意到白起的反应，并不生气，反倒一边看着白起，一边勾唇笑道：“政儿你抬头，看看武安君的表情，是不是好可怕？”
嬴小政茫然抬头，直接对上白起淬了冰一样的眼神。
他愣了下，眨眨眼：“哇，武安君的眼神和阿娘好像啊！”
白起表情一僵——
他的眼神与赵夫人很像，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的眼神充满了母爱吗？
白起脸上表情崩裂，有些怀疑人生。
不只是白起，就连王齮与秦王嬴稷听到嬴小政这句话，也不禁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来。
三人停顿半晌，不约而同地看向赵馨。
赵馨：“……”
她微笑着回视三人，“不知诸位有什么问题？”
似乎没什么问题？
嬴小政到底年纪小，谁知道他这话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于是三人直接揭过了这个问题。
白起与王齮许是还会纠结一番，但秦王嬴稷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对嬴小政那话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并没有什么兴趣。
他伸手摸了下嬴小政的头，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你还是寡人后代当中，唯一一位不害怕武安君的人呢。”
这话一出，赵馨白起王齮三人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
白起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回神之后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背，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自己的衣服，连外面的甲衣都带着几分湿润。
他之前一直搞不懂，原本对他信重无比的秦王嬴稷为何突然转变态度，对他不耐烦，甚至猜忌起来，没想到原因竟然是出在这儿……
同样，王齮也明白了这些年秦王嬴稷对白起的态度转变源自什么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一阵后怕。
后怕之后，白起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悲凉——
只是因为秦国王室的后代中，无一人不害怕他，所以他就成了多余且需要防备的那个？
眼瞧着白起情绪不对，王齮赶紧推了他一下。
白起脾气犟，却不是傻，得到王齮提醒后直接低头掩下了眼中的情绪。
赵馨倒是从秦王嬴稷的话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她原本以为，秦王嬴稷想要杀死白起，只是因为白起功高盖主而已，但现在看来，功高盖主确实存在，盖的却不是秦王嬴稷，而是秦王嬴稷的继任者。
毫无疑问，不管最后的继任者是谁，都不可能压得住白起。
某一瞬间，赵馨理解了秦王嬴稷杀了白起的举动，但理解并不代表赞同，毕竟白起为秦国鞠躬尽瘁，最后却只因为后代无能就将人杀了，实在过于无情。
但是和一个帝王讲感情，本也是件可笑的事情。
秦王嬴稷达到目的，开始论功行赏。
等到了白起的时候，秦王嬴稷还没说什么，白起自己就以功过相抵为由，拒绝了秦王嬴稷的赏赐。
秦王嬴稷并未说什么，或者说白起的反应一直在他的预料之内，所以白起拒绝他的赏赐并未让秦王嬴稷生气。
等到论功行赏结束，其他人都退下，秦王嬴稷的宫殿内只剩下了白起与王齮，以及赵馨母子。
赵馨敏感地察觉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一些事，而这些事并不适合让自己知道，于是准备起身告辞离开。嬴小政看她要走，也跟着起身，啪嗒啪嗒地就要往赵馨的方向走。
只是没走两步，直接被秦王嬴稷抓到怀里：“赵姬你就留在这儿吧，接下来的事情，没什么是你不能知道的。”
赵馨自打传到古代之后，行事作风相对大胆，却也因为知道自己的实力足以应付可能引发的麻烦，所以才会无所顾忌。但在面对秦王嬴稷的时候，她一直没办法大胆起来。
因为赵馨很清楚，若是自己真的得罪了秦王嬴稷，自己不一定可以应付。
如今得到秦王嬴稷的看重，按理说，她应该觉得高兴。
哪怕不为自己的任务考虑，只是为了自己以后在秦国可以生活得更好，秦王嬴稷的看重都对她非常有利。
但事实却是，赵馨在听到秦王嬴稷的话后，不但不觉得高兴，反倒脊背一寒，脚尖下意识就往门口的方向转了，只是碍于嬴小政还在秦王嬴稷的怀里，她才没有真的逃跑。
而接下来的话，也确实不该是她这个刚来秦国不久的人该听的。
因为白起，开口向秦王嬴稷请辞。
他不想再做秦国的武安君了。
当然，他也承诺，自己解甲归田之后仍旧会留在秦国，并不会前往其他国家，为其他国家效力。
但看着不过三十多岁，明显风华正茂，未来还有无限可能的白起，赵馨沉默下来。
他的话非常没有说服力。
赵馨都没办法相信，更何况本就对他生了嫌隙的秦王嬴稷？
秦王嬴稷看着白起，半晌后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畅快无比，笑声甚至直接传到了宫殿之外，吸引了不少过路的奴隶与侍卫。
一直到跪坐在他旁边的嬴小政被他的笑声震得耳朵疼，伸手推了他一下：“王上，崽崽耳朵疼！”
秦王嬴稷笑声暂歇，伸手摸了把嬴小政的头，这才转头看向白起。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王齮：“你觉得，武安君的想法如何？”
王齮下意识伸手摸了下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咽了下口水，才小声回答道：“回王上，微臣觉得，武安君年纪轻轻，尚且还不到解甲归田的时候。他不但战功彪炳，还是我秦国将士心中的保护神，若是离开军营，只怕将士会生出不少猜疑。”
秦王嬴稷转头看向白起：“武安君，听到了吗？你对秦国上下太过重要，怎可提出解甲归田的要求？你若是真的离开，岂不是让人猜测寡人容不下你？”
白起咬牙，正要开口。
却见秦王嬴稷低头看向嬴小政，笑着问道：“政儿，告诉寡人，若是有人拿了你送给他的东西却不吃，还想直接丢在地上，你会怎么做？”
嬴小政茫然地看向秦王嬴稷：“为什么要给别人吃，崽崽要自己吃！”
秦王嬴稷失笑，看了眼赵馨，仿佛来了灵感：“因为，你阿娘让你给他吃。”
赵馨抬起头，完全没想到秦王嬴稷拿自己当由头。
嬴小政转头看向赵馨，撇撇嘴，不高兴地开口：“好吧，如果是阿娘要，崽崽还是要给的。”
“可是他不吃，还扔掉了。”
“那他也太坏了吧。”
“对，太坏了。”秦王嬴稷失笑，“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嬴小政想了想，歪着头看向秦王嬴稷：“如果是阿娘让崽崽拿东西给他吃，他对崽崽也很好吧？如果对崽崽好，那……”
他想了想，认真看着秦王嬴稷，“他扔了，肯定不喜欢，那就给他喜欢的啊。在给他的时候，应该问问他，你喜不喜欢这个啊，他不喜欢，就不要给啊。”
“东西是崽崽的，崽崽想给谁，就给谁，想给什么，就给什么。”
嬴小政认真地点着小脑袋，“阿娘说，不可以浪费粮食哦~”
秦王嬴稷愣住：“……一开始，就杜绝被扔掉的可能吗？”
他摸了摸嬴小政的头，笑道，“政儿比寡人强。”
嬴小政茫然抬头，不懂秦王嬴稷此话的用意，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话，于是抿唇笑出两个小酒窝：“崽崽最棒~”
秦王嬴稷此刻已经完全忘了白起，对嬴小政的兴趣无限大。
他想了想，又问道：“若是你问过那人，他喜欢什么，你也给了他喜欢的，可他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想要对从你手上拿走的东西弃如敝履呢？”
“他怎么那么坏？”
“他就是那么坏！你准备怎么做呢？”
“让他把东西还回来！”
“还不回来了，已经扔在地上弄脏了，不能吃了。”
“可是、可是……”
“如果你的东西没办法找回来了，你想怎么做呢？”
嬴小政两岁不到，还是个说话磕磕巴巴的小孩儿呢，被秦王嬴稷接二连三地追问，整个人都快要急哭了。
他下意识看向赵馨，想要向她求助。
赵馨正要开口，却被秦王嬴稷一个冷眼扫过来，那眼中的警告与冷意，惊得她愣在原地，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秦王嬴稷还在不停地追问。
别说是嬴小政了，就连旁边的白起与王齮都有些不落忍，开口想要打断他的逼问。
但在他们开口之前，一直手足无措的嬴小政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你送他的东西被他扔掉，弄脏了，你想怎么对他呢？”
嬴小政仰着头，眼神天真又懵懂，声音还带着一股奶味儿：“那就把他杀了吧!”
白起与王齮悚然一惊。
就连一直逼问嬴小政的秦王嬴稷，都没想到最后会得到这么个答案。
三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了一直作壁上观的赵馨。
赵馨：“……”
相信她，这真不是她教的！